很多時候,我都逃不過一個名為介紹自己的“刑罰”。一雙雙眼睛盯著我,等待我的答復時,我就會張口結舌,手心額角沁出細密的汗,末了匆匆丟幾個形容詞逃離現(xiàn)場。這幾個形容詞當然蒼白無力,用他們只能做出一個僵死的紙人。要讓這紙人像聊齋里顏如玉一般飄飄悠悠下地,旋轉著膨脹起來,面部有了高低,軀體有了起伏,非得千錘百煉后的文字細心編織起來方可。但我沒這個本事。更確切地說,我不認識我,又怎么能捏出一個似我的泥人呢?
小說里的主角總是運籌帷幄,對每個人了如指掌,對他自己也是一清二楚。這與我的情況大相徑庭。我不敢詢問別人是否與我一樣,于是我在人群中小心掩藏異教徒的身份生活。長大后才發(fā)現(xiàn),真相是,沒幾個人認識自己。奔波在各處,滿心滿眼生存,哪里去找一個湖一樣的夜晚,容你我魚一般潛游其中,借水溫冷卻大腦,一邊發(fā)出清醒的夢囈一邊以水草佐餐品嘗自己。多的是午夜似小獸被明亮的燈光驚走,剩下被捕獲的自己在漁網中絕望地拍打尾巴,被現(xiàn)實的刺輪番刺得鮮血淋漓。
那就拼命從漁網粗疏的孔洞滑出,滑進夜晚的羊水里,躲進再造的子宮里。母親的血液筑起流動的柵欄,汩汩羊水聲安撫你炸開的神經。好了,用餐時間到,可以開始享用自己的靈魂了,你的靈魂會是什么味道呢?這滋味輕輕淺淺掠過唇舌,便似泡沫消亡在陽光里。你得靜下來,靜得像個夢,才能跟上這飄忽的靈魂,用柔軟的口腔包裹他,感受他在你的身體里綻開,破裂成虛無。
除卻在心底悄悄伸抓一下搔撓你的好奇心,還有什么驅使你去發(fā)掘自己?理由有很多,做一個有形狀,有溫度,呼吸時冒著熱氣的小動物,總比活成一條線一個質點來的好。該不時翻閱記憶的,否則記憶就會朽在風中,風化在時間里,消散在呼吸間。于是我們墮入現(xiàn)實的水泥池,漸漸僵硬,直到絕對靜止。失去記憶,失去情緒,失去自己,我們成為被水與氧氣蠶食的鐵器,直到吃光自己,忘記自己,真正意義上的消失,真正意義上的死去。
潛在的我用冰涼的手蒙著我的眼睛,我看不到世界,也看不到自己。要么被凍結成河道的冰塊,要么沖撞著奔涌到海,我的選擇不言而喻。掙扎著發(fā)現(xiàn)自己,過程好痛苦??墒钱斈阕プ〔卦诮锹浒l(fā)號施令的私欲,當你窺見寡言又堅強的正義,當你一遍遍洗刷塵埃一層層拂去迷霧,去發(fā)現(xiàn)那個或許脆弱敏感的自己,這份痛苦似乎是值得的。不,是十分值得!生活將所有人制作成同樣的積木塊,模糊差異,模糊個性,模糊人的氣息,塑造同樣的工蟻,美其名曰蕓蕓眾生。但活人不是死物的復制品,我們的面孔本該相異。
我拔下粘連在臉上的面具,透過模糊血肉與白色肌腱觀察骨質的自己。平日再厚的妝再濃的霧都于此刻失去魔力,我膽戰(zhàn)心驚直面自己。鏡子里與我對視的是我還是附生于水銀涂層的精怪?我忐忑著。但我此刻已化成血淋淋的真相,恐怕精怪見了也要長發(fā)一甩扭頭便走。那么,現(xiàn)在沒人來欺騙我了?我當然欣喜萬分:我此刻看見了真實的自己,是否下一秒便可以觸摸真實的世界?
欣喜萬分,實在是欣喜萬分。痛楚賦予我清醒,復活我感覺。手指撫摸燭焰時迅速自動抽回,這機制真真切切告知我,我在掙脫有悖天性的馴服。從降生的那一刻起,我們就被訓練如何強忍喉頭的聳動吞咽帶有腥氣的蛋黃,再到壓抑天性工作學習,順從的擺動肢體扭出別扭的樣子??桃?,習慣,本能?;瘖y以遞進的方式侵占我的面孔。擺脫后天訓練而來的本能才沒卸妝那么容易,我全身心投入馴服又拼命逃離它,幾乎用盡我渾身力氣。癱在鏡子前氣喘吁吁,但我回歸了本我,再累也值當。
走出家門,我裸露的肌肉第一次觸碰裸露的風,這種真實的觸碰讓我的肌肉感動得戰(zhàn)栗。那我便要欣喜地抬起頭來了,原來擦拭干凈的玻璃球在被泥土的芬芳熏蒸后,會如被仙女用法術注以靈氣的泥俑一般鮮活的跳躍。我像恢復了出廠設置的手機詫異于每一條信息,我突然意識到,詩人就是通過永遠對世界陌生以獲取靈感的首批發(fā)現(xiàn)者。那么發(fā)現(xiàn)自己的理由又要多一條了,詩意的存在總是值得呵護的,不是嗎?
我心安理得,似奔涌的江水叫著“永遠不休息”暢快地向大海奔去。在奔赴宿命的路上,我要用柔軟的心臟感受河道的每一處坎坷,用新鮮的眼眸深度發(fā)掘每一處景致。我還要像小喇叭一樣廣播,告訴別人這一發(fā)現(xiàn),比如在鍵盤上敲下這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