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立英 攝
昏迷二十多天后,三哥走了。在這二十多天里,他沒有正經(jīng)咽過一口飯,迷糊之中僅吃了幾滴面糊。我知道三哥一定也很餓,可沒想到這一次,三哥真的是被餓死了。
這并不是三哥第一次被“餓死”,上一次,是60年前,三哥才9歲。當大媽從生產(chǎn)隊出工回來,找遍了地坑院,才發(fā)現(xiàn)昏睡在豬圈旁邊的三哥。他瘦得皮包骨頭,沒有一點氣息。反應過來的大媽,哭著喊著“海慰餓死了!海慰餓死了!!”
匆忙中,大媽到鄰居俊青爺家,借來了一小碗黑麥面,匆忙生火燒水,做了一碗面湯,掰開三哥的嘴,強忍著悲傷,緩緩灌了進去。一會兒,一絲微弱的氣息才從三哥口中探出來?!昂N炕盍?,海慰活了……”大媽又哭又笑,瘋了一般。
在我年幼的記憶中,那是一個遍地饑餓的年代,三哥和很多孩子一樣,肚皮曬在太陽坡里,薄薄的草綠色下,隱約能看到蠕動的腸子。
野菜充饑,皮包骨頭,我的童年記憶里,始終只有一個字——餓。連著祖祖輩輩依偎的董志塬,也困在一場饑餓之中。
三哥身體瘦弱,骨骼軟,上學晚,但學習成績出奇地好。在小學升初中的時候,遇到“資本主義教育回潮”,入學必須考試,三哥以全公社第三的成績,考上了什社中學。初中兩年后,上高中和大學要靠公社推薦,那些成分不好的孩子就此無緣。三哥雖然又窮又餓,但頂著“地主”帽子,這擋住了他上學的路。
三哥哭著回來,進了莊稼地。和鐵锨、?頭、扁擔、架子車打起了交道。
年年種糧,年年吃不飽,年年穿不暖。但這并不能挫傷年輕氣盛的三哥,因為三哥發(fā)現(xiàn)了比種地更好的事——做生意。
1976年臘月,他不知道從哪里得到的消息,說寧縣早勝塬上的蔥蒜價格便宜,叫我和他一起販蔥賺錢。那時三哥20歲,我14歲,沒出過遠門,就興奮地同意了。
隆冬,天還沒亮,吃過大媽做的早飯,我和三哥騎著自行車就匆忙出發(fā)了。趕到早勝,已是下午。記得當時窄窄的街道兩邊擺滿了籮筐,蔥蒜最多,被擺在正中間。街邊上,擺著雞和豬娃,黑豬娃被綁著四個小蹄子,臥倒一片,哼哼唧唧,等待命運的安排。公雞母雞,顯然是過年的主角,窮苦家庭喂了一年的寶貝,要在過年前賣給有錢的主家。
三哥精挑細選,討價還價好半天,最終選了230多斤大蔥。我年齡小,只駝了100斤左右,三哥把剩下的全部壓在了自己自行車上。
我們騎上沉重的自行車,從早勝塬出發(fā),臘月的大路,一半是黃土灘,一半是石頭蛋,當自行車跑在上邊,我們像是覓著了食的松鼠,興奮著、得意著。臘月的夕陽,透露出年關的喜悅,一大坨溫暖的紅霞,眷戀著兩個載著大蔥而飛奔下山的少年。
從早勝到寧縣城,已經(jīng)走了十七八公里的路,再從寧縣城回到什社的家中,還有五六十公里路,況且還有山路。三哥決定在縣城吃飯,仿佛吃一頓好飯,我們才有連夜翻山回家
晚飯是我們最愛吃的炒面,三毛錢、二兩糧票一碗,我們哥兒倆一人一碗。那是公家辦的食堂,白灰土墻,四角一點青磚柱,等一碗面,坐在里頭,就有趾高氣揚的感覺。
說是一碗炒面,可碗并不大,印象中只有三百毫升容量的感覺,不到一分鐘,我們便吞完了面。談不上飽,甚至還不及半飽。知道食堂的面湯不收費,我們每人再喝了三四碗面湯,才灌了個肚子圓。
繼續(xù)趕路。出了縣城,就是一座山——昔家川,都是上山的路,坡很陡、路也很窄。推著自行車,還沒有正式上山,在高石崖上,我肚子里的那三四碗面湯,已經(jīng)漲成一大泡尿。送走那一大泡尿,肚子空癟,還沒來得及上山路,我就一絲力氣都沒有了!
坡度大,自行車前輕后重,我們不得不推著走??晌业膫€頭小、身體輕,手腕力道小,等推到陡峭處,根本壓不住自行車頭。特別是當前輪胎碾到大一點的石頭上,車頭便翹起來,立馬人仰蔥翻,我氣得快要哭鼻子了。
三哥只能加快腳步,把他的自行車先推靠到山坡側(cè)邊,然后跑下來扶起我的自行車,從后邊推著,我才感覺到分外的輕松。直到攆上他的自行車,他便不再推我,讓我原地慢慢兒挪。然后,他再把他的自行車加勁兒推出七八米遠,再靠邊,再回來幫我……
就這樣,三哥在寧縣的坡道上,來回往返地推,翻山的路,我走了五六里,在三哥身上卻是加倍的。
我已經(jīng)記不得那晚的月亮和山路了,只記得三哥的肩膀,帶給我了無窮的力量,在往后的山路上,默默溫暖著我。
李泉靈 攝
爬完寧縣坡,我們終于上了塬了,平坦的黃土路,一直通到家門口。路還有二十多里,夜已經(jīng)過半,三九寒天,蔥又太沉,從山路上來,三哥車子的擋泥瓦扭了,擦著輪胎,車輪不轉(zhuǎn),我們又修起來車子。還是三哥辦法多,最終拆掉了擋泥瓦,我們又成了飛奔的少年,披著臘月的夜色。
路過鄉(xiāng)里的任嶺村,發(fā)現(xiàn)一個蓄水土坑,凍起來的大冰塊在月亮下面特別明亮,冰面下看見稠泥糊涂,我倆又累又餓,撇下自行車,蹲在地上又吃起了冰塊,喝起了泥水。甜涼的冰塊成了享受,黃泥給了我們極大的飽腹感,猛然間我們都有了精神。
很快,到家了。大媽招呼我們吃飯,吃飯其實都是樣子,挺大的圓瓷碗里,永遠只有幾粒糧食。在那個永遠吃不飽的年代,沒有人吃過一頓像樣的飯,也沒有人告訴過我們,吃飽飯后,是一種什么樣的美好感覺。
吃完飯在家里歇息,三哥說:“走早勝,把人走倒折了 (困難重重的意思)?!彼α?,我也笑了。
后半夜了,我們還要去生產(chǎn)隊,看大場的任務還等著我們(看大場:在集體勞動打碾的場地上輪流值夜班,看護農(nóng)用工具和集體資產(chǎn))。
第二天,街道有集,我和三哥拉著架子車,開始趕集賣蔥了。市管會的人,東挪西移地趕著我們的攤位。好不容易固定一處攤位,他們隨即攆過來,高傲地開著票據(jù),然后隨手扔在蔥上,神氣洋洋地伸出一只肥手,沒有耐心地吐出幾個字:“一塊錢管理費,快交!”我們知道,不愿意繳費的,就要被收走秤桿秤砣??粗芾韱T提著沒收來的秤,我們?nèi)掏锤钊?,極不情愿地遞出去一塊錢,才得以落腳。
從臘月底到整個正月,我們每集都跟,凈賺36元。這36元,在那個年代,真的是一筆不菲的收入。然而,我們并沒有高興多久。
隨后的幾天,一個北風強勁的晚上,我和六弟在生產(chǎn)隊看場,六弟貪玩,找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員去玩了,留我一人,在我用麥草燒炕的時候,北風猛然刮進來,炕洞門里火光散漫地噴出來,情急之下,嚇得我用一捆麥草堵住,便也撒腿跑向飼養(yǎng)處玩耍。十幾分鐘后,當我再想起生產(chǎn)隊大場的炕,回頭再看的時候,已經(jīng)火光滔天,生產(chǎn)隊大場房失火了!
聽到我們的呼喊,社員和飼養(yǎng)員們都跑來救火,而我還一心惦記著炕上我的棉被子。當我沖進火房子抱出被子壓在雪地里的時候,被子上的火苗滅了,我卻哭了。我沒有被子蓋了。
天寒地凍,我沒有被子蓋了。還是三哥,用他兩個月的賺來的辛苦錢,給了我30塊錢,讓我買被子。我至今記得,我買回來的被子是紫色的,上面印有熊貓,抱著竹子在啃食,畫面溫暖可愛。這被子一直蓋到我結(jié)婚,是我這一生中,最溫暖的回憶。
后來,經(jīng)濟回暖,1977年開始生產(chǎn)大隊組織副業(yè)隊外出干活掙錢。三哥那時21歲,身體正壯實,隨副業(yè)隊輾轉(zhuǎn)馬嶺、慶陽川蓋高樓、建庭院,除過生產(chǎn)隊提留的錢,自己每天還能收入2到3角錢。等到臘月停工,副業(yè)隊集體回家,人人都是新衣裳在身,風光盡現(xiàn),讓我們這些小弟兄們眼饞羨慕。再后來,餓怕了的人、窮怕了的地、陰怕了的天,終于在1980年大翻轉(zhuǎn),莊稼豐收了,我們吃飽了。
在順風順水的年代,三哥騰云駕霧般地闖蕩著西峰城。開辦過皮毛廠,專門制售裘皮服裝,北上哈爾濱、南下廣州和深圳……三哥是當時我見過的第一批穿西裝打領帶的人。
到90年代初,三哥和農(nóng)用物資打上交道。在什社鄉(xiāng)街道開辦了農(nóng)業(yè)科技服務部,幫助農(nóng)民科學種田,增產(chǎn)增收增效益。家里蓋起了新房子,買上了摩托車……生意實誠、腦筋活,后來,他把農(nóng)用物資門市一直開到了市里。
三年前的盛夏,三哥得了一場病做了手術,三年來經(jīng)常復發(fā),要再動手術。他輾轉(zhuǎn)北京、西安,嘗試中醫(yī)和西醫(yī),但都收效甚微,最后不得已接受了化療。
大半生闖蕩,三哥說,除了新疆,全國各地他幾乎都跑遍了。今年春季,三哥還專門買了一輛汽車,豁達的他,說要闖一回新疆.
未曾想,夏至后,三哥開始臥床,不進米面。他最后一次醒來嘴里一直念叨著什么,孩子們湊近才知道他要喝面糊糊。這一次的面糊糊,最后也沒能留住三哥。
三哥走后,初伏下了幾場大雨。在大雨中,董志塬逐漸冷靜下來。我想起這些往事,想起三哥,想起我們的青春。歲月荏苒,而我們,卻再也回不去了。
作者簡介
李正軍,甘肅西峰區(qū)人,文學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