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峰 攝   

秋潔凈了許多，田歸田，倉歸倉，小荷的腳步也慢了許多。在鄉(xiāng)間，村道上視野一下子開闊了，沒了整垅的莊稼，土地反而豐盈厚實了，晾曬著所有的心滿意足。有的地里，玉米秸稈被粉成碎末，回饋著大地母親一年來的辛勞。

小荷的地里沒有玉米秸稈，全是大黃，170畝大黃讓小荷兩口子腳不敢沾還忙不過來。承包這么多地也是費了牛勁，要挑光照，挑規(guī)模，更要看農(nóng)戶愿不愿出讓，邁出第一步讓小荷兩口子耗費了一年時間，才在這座川里攏來這么些地田。但是小荷不怵，丈夫更不怯，有力氣有信心啥都能干成，小荷和丈夫就是在這廣闊天地里淘了力氣的人。長滿人群的天地穹廬里，山有山的快樂，水有水的愜意，小荷有小荷的向往。

小荷的快樂就是侍弄這些草藥苗。比養(yǎng)孩子更耗費心血，從養(yǎng)牛羊的人家買來一車一車廄肥，曬潤碾碎，要多碎？丈夫說就碾成面粉一樣吧，咱們有心地就不會負咱們。小荷就碾一遍翻一遍，再碾一遍再曬一遍。地埂不遠的地方是條河，河水潺潺像小荷，小荷簽長期合同，準備在河畔扎根。

回憶如飛絮，奔騰在這條川里的小荷已經(jīng)熟悉了每棵樹的長勢每個河灣的柔潤和每片草地的溫軟。小荷不是個有性子的人，但是在這望不到邊的地里干活很有性子，疏松了兩遍的川田適合栽植不同品種的草藥，小荷前幾年套種了柴胡，收割后就選栽了大黃。哪種藥在小荷眼里都嬌貴，這樣天復一天執(zhí)著的勞動反而讓小荷自身不會嬌貴了。

小荷最嬌貴的時期是在娘家。

母親的鄉(xiāng)下，一樹柿子凌空點綴，像一顆顆晾曬出來的期盼的紅心。

迎接如同思念一樣沉重，在有落葉的鄉(xiāng)道上，隔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距離如雁陣遷徙，漫長遙遠。

小荷見不到母親，母親也很少看見小荷。

母親已經(jīng)步履不再如風，身輕不再如燕。盤踞在老屋四圍的電線，斑然蒼舊，木門透出了歲月的痕跡，門縫里淹溢著孩提時的笑聲。當風景終于成為風景，回味終于成為回味時，葉落地的過程都是慢的、聲音都是輕的。

小荷就在這樣如落葉一樣慢一樣靜謐的日子里飛速地旋轉(zhuǎn)著。已經(jīng)長了兩年的大黃地綠幔蕩漾，小荷擰一把汗水，就想象著這是一片大海，自己是那盤旋飛舞在大海上的綠蝶。

還是做一個匍匐的蛹吧，化蛹成蝶已經(jīng)殷殷在望。小荷想。

小荷回家的時候，蒼穹正掛在一方窗欞上，蔚藍清澈，淡云籠紗般飄逸而過。小荷卻沒有看到飄逸而來的一雙兒女。孩子們?nèi)缤渚G的大黃葉，在小荷視野外瘋長著。

小荷連夜蒸饃烙饃洗衣服，相框上兩個孩子靨著笑臉天真無邪，讓忙碌的小荷聯(lián)翩想起了剛結(jié)婚那會那個簡單掛一把鎖的家里第一次遭賊被小偷偷去了丈夫的剃須刀和一個老式VCD的情景。酥心的小荷暗暗笑著，那個連小偷都無啥可偷的歲月才過去幾天！現(xiàn)在的小荷早已住上漂亮的兩層小樓——剛結(jié)婚和丈夫外出打工的時候，住在出租房里。晚上雷聲轟隆著一陣就是瓢潑大雨，房子頂棚上有幾處滲透了都在滴水，小荷在床上、地上放幾個盆子接漏，兩個人就看水線從屋頂?shù)溆譃R起，嬉笑著竟沒有絲毫憂愁。

現(xiàn)在想起來，已經(jīng)風華漸遠的兩口子就互相調(diào)侃著——怎么不知道找房東討說法啊？一夜無眠竟也沒積火啊。

沒地方睡就不睡了吧，天亮了讓丈夫把屋頂?shù)耐哒碚恚兆泳陀职卜€(wěn)了。

這個世界上一切的尬事都會隨風而去。小荷想。只要還有呼吸和一雙手。

倚靠在河邊大樹上時，小荷總是恍惚地想這想那。河水清冽地在兩山間奔流玩鬧，似乎也汲養(yǎng)了小荷骨子里的靈氣。小荷結(jié)婚沒要車沒要樓房。第一次建房不到30歲吧，三間側(cè)房是小荷和丈夫自籌木料蓋起的。打過礦柱子后的大樹還可以截出一根不錯的椽條，她看著扔在山里心疼，就執(zhí)拗著要來。春天的天氣暖暖的，路邊有的小野花已經(jīng)盛開了，似乎一路都有花花草草對著她笑，桃花開敗了，杏花正盛，隨著輕風微微搖擺著。小荷像燕子一樣飛下山，在梢林里搜尋椽木，一丈三尺的木椽扛在丈夫肩膀上，小荷扛不動，就抱著一頭向上拽，反正總有一個人焦急著要趕來接應自己。小荷喜歡每一次被接應的感覺，就像一只走累的小貓被突然抱起在懷里，甜洋溢在小荷的身心。

小荷第一次注意到了一只蜻蜓平展展地靜靜地浮在水面上。小荷嘖嘖稱奇，動是享受，原來不動也是一種生活。

還有第一次騎進家門的摩托車……結(jié)婚時陪嫁的煤氣灶。家當在青澀的風野里如此簡單，簡單到可以全部駕上摩托車連同小荷一次帶走。

漫道落葉，即將歸土。相伴的樹，相鄰的草，在熱烈中都終將走向厚重。小荷也是，青春像雁奔波，那時有很多很多傷憾，看見花朵凋謝了……和好閨蜜又要分開了……掙的錢還沒犒勞自己一件漂亮衣服就沒了。

還是小荷的小荷有無盡憧憬，卻沒有目標，不知該向哪里邁出第一腳。

山風拂過小荷，暖暖的，小荷隨風遐想，想著又到了秋里。川里山瀾水靜，現(xiàn)在的小荷就喜歡尋人跡少處踏秋，山里素葉多姿，遇雨彌新彌嬌，沒了青翠多了火熱。山巒層疊，在一處又舒展開來，秋闊氣暢，風涼樹輕，卸了春，納了夏，才覺得秋里的黃綠相間更加成熟多彩。

霧起時，萬物籠紗，迷蒙多情。山有山的快樂，樹有樹的嬌態(tài)，嬉霧弄天際，悵寥說山郭。無人的時候，樹是樹，山是山；有人的時候，山是樹，樹是山。小荷心曠神怡，是不是就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陣霧，或者山，或者樹；反正自己經(jīng)常會變成這美妙的自然里的一份子。

這片山里除了放牛放羊的老漢，再很少看到其他人跡，一般人家營務三畝五畝地田，誰會不停糾纏在莊稼里？寂靜的山本身就是一首詩，在靠土地生金的小荷眼里，喜歡秋里多一點，秋實是人生最好的禮物。

終于抽空上了一趟街的小荷被一陣親切的感覺撲面籠罩，服裝店里琳瑯滿目的時鮮色彩還和多年前一樣，襯托著生活的熱烈。小荷激蕩的心被重新逗起來了，花精力轉(zhuǎn)了寶貴的一上午，最后竟然挑出來一件便宜的也不太花哨的衣服。穿回去丈夫和兩個孩子一個勁嘖嘖地給好評，小荷的心情頓時又酥酥地就滿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