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 實
如果是夏夜,這里滿天星星一定胖乎乎的,因為濃重夜色和草地上的潮氣把它漲得鼓鼓的。而現(xiàn)在是三月,星星凜冽清瘦,草地像干泥巴一樣干燥,風(fēng)帶來雪花,雪花走了,風(fēng)卻留下,日日刮過草地,掠過草尖,遼闊的草啊圍著一座叫羊臺的山等待綠色像釘子一樣劃過它們的身體。羊臺山,是一座突兀平頂?shù)莫毩⑸襟w。這座與祁連山、合黎山割斷血脈而獨立的高大臺地,像一束巨大的五彩花朵從土里長出來,將自己獻給大地。那層層疊疊、粗粗細細的紅、黃、綠、藍沙巖是它的經(jīng)脈,這些線條把它勾勒成臉譜、樹葉、擎天柱和各種圖案,還有雨水、風(fēng)將它切割和侵蝕成無數(shù)奇幻的圖景,接受蜜蜂一樣稠密的星星的矚目,接受太陽忽冷忽熱情緒的磋磨,接受時間雕刻時留下的疼痛,接受草木一次次榮枯的歡欣和悲傷。
我是春季來到草地的,蒼黃、茫茫、寒冷,雖然風(fēng)不大但細細得像繩子一樣抽打著,讓臉龐生疼,寒冷讓人頭腦清醒、眼目清晰。伸向遠處的蓬蒿、白茨、蘆葦、芨芨草、高大的麻黃噴涌出的白霧遮住了遙遠的祁連山,腳下干枯的針茅已經(jīng)倒伏,像趴在地上哭泣,麻黃打著卷的枝條還很柔軟,草木們還沒有做好開枝散葉的準備。歷史上這片遼闊的草地叫昭武草場,在黑河中游的合黎山脈,這里水源充足,土地肥沃,地勢平坦,東依合黎,北連大漠,出羊臺山口,經(jīng)馬刨泉、頭道河、小水、羊山湖、墨勒河、白芨芨到阿拉善右旗,沿納領(lǐng)古道可到包頭、綏遠和北京,向西可到居延海、漠北,向北可到蒙古國。李建福隨父親很早就離開村莊成了牧民,把家安在羊臺山下,每天與九十多頭駱駝游蕩在草地上。春季是母羊和母駝產(chǎn)羔的高峰期,也是他最辛苦的時候,此時許多懷孕的駱駝都在等待生產(chǎn)。每年生產(chǎn)的駝羔就是他們的收入和生活依靠,看護駝羔是李建福一家的主要任務(wù)。
跟隨李建福尋找產(chǎn)羔的母駝是清晨,草地寂靜,太陽躍出地平線,紅光立刻讓草地變了顏色,鋪上一層金紅的草地十分耀眼,蓬蒿披著一身舊年白花,頂著一頭紅果果的麻黃閃著光,升起的太陽驅(qū)走了草地上的寒氣。我們騎著摩托車在草地上轉(zhuǎn)悠,沒有找到失蹤了四天的那只待產(chǎn)母駝,生產(chǎn)期的母駝總是孤零零的,如果遇到母駝沒完沒了瘋狂地奔跑時,那一定是它肚子疼得沒法忍受,肚子疼的母駝會一口氣奔跑幾十公里,直到產(chǎn)下駝羔,才肯回來。也有難產(chǎn)而死的駝羔和母駝,也有第一次產(chǎn)羔的母駝,它們性情各異,有熱愛自己孩子的,也有嫌棄自己孩子的。
李建福認得自家的駱駝,除了它們身上的紅記號,李建福知道每只駱駝的模樣、走路姿勢和叫聲,就像沒有一片相同的樹葉一樣,每只駱駝都是獨立的,有自己的特征。李建福說,以前放駱駝騎自行車,碰到高坡或者沙地騎不動就推著走,現(xiàn)在騎著摩托車很輕松,也可以跑很遠的路。寂靜的草地,被轟隆隆的摩托車聲打破,但是很快,這轟隆隆的聲音就被草地吸干凈了,我真想躺在草地上成為一棵蓬蒿,傾聽風(fēng)吹過我手指時唱的歌,尖細的嗓音或歡欣或哀傷,雨水淋在臉上,冰涼的刺激讓我渾身戰(zhàn)栗和舒爽,讓我展開身體任雨水撫摸和流淌,被雪花覆蓋,靜靜積蓄力量,待來年夏天將一身油亮的綠葉獻給草地,像羊臺山那樣嬌艷。
有了高倍望遠鏡,就少跑很多冤枉路,遠遠地看,駝群就在眼里,八天以后,在李建福的高倍望遠鏡里,我看到那只跑了幾十公里路的母駝,帶著自己孩子慢悠悠地回來,來喝水,來讓主人看看這個新生命。李建福給駝羔打了耳眼,拴上紅繩子,做了標記,當(dāng)然這個標記將與駝羔相伴一生。母駝已經(jīng)好些天沒喝水了,水是地下水,人工開挖的井,為防止坍塌用紅柳、蘆葦擋住井壁,然后用筒車人工提水,看來清澈的水讓跑得再遠的駱駝都會回來。
羊也是,失去水分又布滿鹽堿的草窠,使它口干舌燥,清澈的井水讓它口腔濕潤,喉嚨不再冒煙。母羊很皮實,會邊吃草邊生產(chǎn),草地上時時傳來嗲聲嗲氣的咩咩聲,清脆的叫聲讓空氣顫抖,讓人心柔軟,清脆的叫聲也喚醒了沉睡的草木,當(dāng)草地上到處是羊羔撒歡的時候,青草也返綠了。最先吐出嫩葉的是那些多肉植物和蒿類,它們從老舊的枝條里冒出,亮閃閃得像剛漆過漆一樣,緊接著是冰草、白刺、駱駝刺和蘆葦,也有景天、肥馬草、芽蔥和羽茅,還有灌木曲柳、野生薔薇、錦雞兒,低洼處有刺旋花和棘豆、香薄荷,鐵線蓮頑皮地纏繞在灌木上,開著粉嫩的花,當(dāng)一場雨水澆透它們的枝葉時,草地上已是洶涌得綠浪翻滾,是牧人和牲畜們期盼的美好時光。忽然,草地深處傳來一陣尖利、急促的叫聲,一只羊羔邊叫邊驚慌地奔跑,李建福說,羊羔驚慌是因為睡著時,羊媽媽悄悄離開了,醒來的羊羔找不到媽媽就驚慌失措滿草地地找。這讓我想起一件事,那是一個夏天,我和許多朋友到祁連山某草地采風(fēng),看到羊群、綠草、白云、藍天便情不自禁地開始拍照,為拍到宏大的場景還將無人機送上天空,可是當(dāng)無人機像蜜蜂一樣嗡嗡飛過羊群時,把埋頭吃草的羊群嚇得四散奔逃,并讓一只羊倒地身亡,這件事至今讓我如鯁在喉。眼下,捉住羊羔把它送到羊媽媽身邊是我們要緊的事情,當(dāng)然要捉住它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羊羔閃挪騰躍,動作那么機靈,速度那么迅捷,身子那么矯健,倒讓我們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在草地上跌倒爬起與它博弈。害怕孤單大概是羊羔的天性,當(dāng)聽到另一只羊羔的咩咩聲時,小羊羔向我們奔來,向它的伙伴奔來,還乖順地舔著我們的衣褲,一副黏人的模樣,讓人心生憐憫。還有咳嗽的羊需要打針、吃藥,蹄子磨爛了、扎刺了需要治療的,也有離群迷路的需要尋找。當(dāng)羊群在夕陽里越走越快,在回家的路上焦急尋找自己孩子時,此起彼伏的叫聲震耳欲聾時,草地也結(jié)束了一天的時光,太陽就落山了。
在暮色還沒有潑滿天空時,草地上就已經(jīng)寒氣襲人,羊臺山下低矮的土坯房里燈火閃爍,遠遠看,像燈塔。草地上沒有信號,李建福跑到羊臺山上,給遠在南京的女兒打電話,女兒讓他們賣掉駱駝過城市生活,李建福說他不習(xí)慣城市生活,他喜歡草地、喜歡放牧,與駱駝有感情。站在高高的羊臺山上,看閃閃爍爍的星星,那么晶瑩,聽風(fēng)嗚嗚吹過低沉沉、黑漆漆的草地,聽牧人說自己的生活有酸楚、有幸福時,這些都與燦爛的星空,風(fēng)起云涌的青草,堅實又洶涌的草地融為一體。站在茫茫草地上,行走在羊群里,我和這些無法分割。他們的喜悅是我的喜悅,他們的痛苦是我的痛苦,他們的哀怨是我的哀怨,此時此刻,我知道我已成為他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