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嘎吱,腳步聲由遠及近。布門簾被掀起,父親頂著一頭雪花進來了,他的身后跟著一股冷颼颼的風。我和妹妹讓開被圍困的火爐,母親掃著父親肩頭的雪,急切地詢問:“生下來了嗎?”父親沉著臉,不說話。他的臉像凍僵了一樣,結著一層冰霜。他的一雙大手罩在火爐上面,翻來覆去地烘烤。我看見父親的手指上粘著血漬,卻不敢問。父親每次沉著臉不吭聲的時候,我們都不敢亂講話,包括母親。我們盯著父親看,等著他開口。父親烘完了手,往后退了兩步,坐在一把木椅上。他沖母親丟過來一句話,給沖點豆奶粉吧,母羊不給奶吃。
一陣窸窣聲,母親找來了半袋豆奶粉和一個用玻璃瓶改制成的奶瓶。她把奶粉灌進口徑細小的玻璃瓶,又端起保溫水壺灌進去少半瓶開水,套上奶嘴,使勁晃了幾下,乳白色的奶水泛著泡泡。母親準備和父親一起去羊圈。父親看了一眼母親的肚子,說:“你別去了,讓丫兒去給我打手電。”當時母親的肚子里正懷著小妹。我馬上抓起手電筒,從母親手里接過奶瓶。父親順手提走擱在火爐上壺嘴冒著氣的一壺水。
布門簾再一次掀起、落下。一股風迅速裹挾了我們。我和父親一頭鉆進無邊的黑夜,我們把夜色撞了一個窟窿,我感覺夜色輕微晃動了一下,繼而恢復沉靜。手電筒一束光被我擰亮了,朝地面照著,領著一高一矮兩個人往前走。實際上,沒走幾步,我們的眼睛已經(jīng)適應了。雪天的夜晚并不是漆黑的,雪把大地映得亮堂堂的,周圍的一切清晰可辨。稀稀落落的雪花在清冷的夜色里悄悄飛舞,尋找著它們喜歡的著陸點,潛伏在房頂上、樹梢上、柴火垛上、冬眠的麥田里,還有遠處那黝黑的山坡上……有幾片雪花調皮地選擇了我的脖子,爭先恐后地鉆入熱乎乎的棉襖。也有一些雪花選擇了手電筒明亮的光束,在那里盡情地舞動著,仿佛那里才是它們施展才華的舞臺。
麥草垛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時候,父親忽然記起了什么,他折進旁邊敞口小窯洞里去了。等我反應過來,將手電筒的光打過去,他已經(jīng)提著一個空著的籠出現(xiàn)在麥草垛底下。父親總是這樣,他要做一件事的時候,是不會提前給你說的,他只把事情的結果亮在你面前。父親撥了撥麥草垛上的雪,撕下來一些干麥草,塞進籠里。我不能問他要用麥草做什么,就像不能問他另一只手里提的那壺水用來做什么一樣。這是長期以來我與父親形成的一種相處模式,或者說默契。
吱——嘎——,羊圈門長長地呻吟了一聲,一股濃郁的羊騷味迎面撲來,幾乎要把我撞出門外去。可是,我不能后退,我努力屏住呼吸。一群羊暗潮一樣涌向羊圈門口,把我和父親團團圍住。那些羊認為我們給它們帶來了草料。領頭的幾只羊吸溜著難看的鼻孔,嗅了嗅籠里的干麥草,失望地轉身離去,其他羊也跟著離去。它們顯然對干麥草提不起興趣,它們只對田地里綠油油的麥苗感興趣,那是它們在漫長的冬季里最鮮美的食物。當然,這不包括小羊羔,小羊羔只對母羊的乳頭感興趣。對于小羊羔來說,母羊的乳汁才是它們維持生命并快速生長成為一只會吃草料的小羊的必需品。然而,不幸的是,剛剛出生的這只小羊羔卻不能吃到母羊的乳汁——它的母親是第一次做母親,也許還沒有從一個孩子轉換到母親的角色,它還不知道作為一個母親應盡的本分是什么?;蛘哒f,生一只小羊已經(jīng)耗盡了它所有的精力,它只想靜靜地歇著。所以,它拒絕給這只小羊羔喂奶。
第一眼看見這只小羊羔,我甚至認不出它是一只羊,而是一只渾身裹滿了羊糞的黑乎乎的怪物。它陷在一團稀泥一樣的羊糞里。父親靠近它的時候,它咩咩地叫起來,聲音聽起來可憐巴巴的,讓人一陣揪心。小羊羔半跪著,然后拄著兩只前腳,歪著屁股強撐著站起來。還沒站穩(wěn)腳跟,整個身子晃了兩下又一屁股坐下去。借著前腳的力,小羊羔屁股一歪又站了起來,但腿還在不住地顫抖,像秋風中搖擺的樹葉。它那么勇敢。父親擦燃火柴點燃了麥草,麥草燃燒起來,手電筒就顯得多余了。父親從羊圈的一個角落抱來一些干木柴,那是他早就準備好的。干木柴借著麥草的火力很快燃燒了起來。羊圈被烤得熱烘烘的,我?guī)缀蹩煲浟送饷姹煅┑氐氖澜纭8赣H要給小羊羔洗澡,他鋪上一層干凈的麥草,把小羊輕輕放在上面,一手提起水壺往下澆水,一手揉搓著小羊羔的身體。父親的大手揉搓著小羊羔的腦袋、脊背、肚皮、小腿,甚至尾巴也不放過。小羊羔已經(jīng)把父親當作了最親近的人,它靜靜享受著父親為它做的一切。污穢被水沖走,小羊羔一身潔白。潔白的小羊羔被父親抱在火上烘。它的身體開始冒白氣,不斷長高的白氣讓小羊羔看起來像個潔白的天使。
回頭的一幕,我震驚得張大了嘴巴。一圈的羊,齊刷刷的將目光投向了這里。它們忘記了吃草、忘記了休息、忘記了走動,小羊羔也忘記了吃奶,呆呆地站在羊媽媽身邊。在一群羊的眼里,這是神圣而莊嚴的一幕嗎?
被烘干的小羊羔已經(jīng)能穩(wěn)穩(wěn)地站住了。我從懷里取出奶瓶伸向它的嘴巴,它卻扭過頭去。我再伸過去,它還是不理。父親掰開小羊羔的嘴,把奶水擠進它的嘴巴里。小羊吧唧著嘴巴,它嘗到了奶水的味道,當我再伸去奶瓶,它就一下子叼住了。小羊羔甩著尾巴吮吸著奶嘴。父親絲綢般柔滑的目光停留在它的身上。它身上的毛打著卷兒,皎潔如雪。咕咚、咕咚……一圈的小羊羔都拱著母羊飽脹的乳房。
嘎吱、嘎吱,腳步聲撞擊著沉沉睡去的雪夜,我和父親從羊圈返回,雪花在手電筒的光束里自由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