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夏,我結(jié)束了隴東學院的本科生活,前往甘南草原,開啟了我的研究生野外科考生活。從蘭州到麥克村,只能坐大巴車。這種感覺很奇妙,遠遠地看見一排排大樹朝你飛奔而來,仿佛瞬間樹枝就要打在你的臉上。待大片大片的草原在眼前鋪開,如同冬天的被子一樣,軟綿綿,懶洋洋。這時便可以不用端直地坐在座位上,可以坐得隨意一些,最好是半躺著,想象自己躺在云朵之上,一切都是緩的,一切都是軟的,一切都是慢的。時間和空間仿佛定格在一幅畫卷之中。麥克村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麥克村說小很小,說大也很大。說小,當真是沒有幾戶人家的。在兩座山之間的平緩地帶,稀稀落落地可以看見一些極矮的房子。只能說是房子,不能說是院子。這些用泥土壘起來的房屋,就像是從草原上生長起來的一樣,讓你覺得它本該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房子周圍沒有用墻來掩住,顯得極為自然通透。在麥克村,房子的作用只是為了吃飯睡覺,生活的道場則完全屬于整個草原。出了房門,滿眼都是青翠,滿耳都是清風。屋子修得集中,十幾戶人家聚居在一起,這種房子叫作“冬窩子”,是專門用來冬天居住的。說大,大到無法估計,這當然是夸張的說辭。曾有朋友問我牧民的家有多大,問這話的時候我倆正在蘭州最繁華的街道。我說,你現(xiàn)在看到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頃刻之間全部消失,消失到你眼睛里再也看不見樓層和人群為止,大概就這么大,目之所及,一片蔚藍。這并不是假話,牧民以水草而居,以水草而動。三月一過,掀起枯黃的草叢就可以看到嫩綠的新芽直愣愣地立著,整整齊齊,密密麻麻。不出幾日,鼢鼠堆起來的土堆也就被淹沒在綠色的海洋里。牦牛和羊群能夠最先捕捉到綠色的氣息,它們移動的范圍構(gòu)成了麥克村的真實版圖,以村子為中心,向四周無限延伸,綿延數(shù)百里,凡是牛群到達的地方,都是牧民的家,凡是蒼鷹飛過的地方,都是草原。草原上的時令當然是跟著草木走,牧民也跟著草木的生長變化確定草場。
破曉時分,天還未亮。太陽剛從地平線上爬起來,背光的一面,大部分地方還是一片漆黑,只有風吹動草叢發(fā)出窣窣的響聲。牛群開始擾動,時不時發(fā)出哞哞的叫聲。光從山的背后投射過來,呈現(xiàn)出夢幻般的色彩。只見山的邊沿覆著薄薄的一層淡黃色的光,慢慢發(fā)散,光線逐漸變成了微紅,將不遠處的天空也染紅了。這紅色不鮮,也不艷,倒像墨色渲染過一樣,隱隱地向更遠處滲透,最后變?yōu)榈陌?。白也不是冷清清的白,是帶著一抹韭黃色的白,向著無限遠處延伸。再看時,那天空就變成了天青色,一層一層的,一抹一抹的,均勻地涂抹在天空上,如同打破水面上的薄冰一樣,藍瑩瑩的天空就在眼前流動。麥克村,就是在這個時候醒來的。叫醒麥克村的,是清晨阿瑪手中的一壺熱奶茶。緊接著,牦牛醒來了,草木醒來了,河流醒來了,群山醒來了,像昨天一樣醒來,像昨天一樣把美好重復。天空干凈得可以用來洗臉。
我在麥克村度過了三個年頭,每年春天去,秋天回。最快樂的事莫過于騎馬了。馬,在牧區(qū),絕不是以欣賞或者交易的形式而存在,牧民對于馬的情感,絲毫不亞于對他們兒女的情感。我們的實驗用地就在麥克村旁邊的山腳下,在做實驗過程中經(jīng)常能夠聽到馬的嘶鳴聲,那聲音從山間傳來,穿過山谷,隨著輕風緩緩飄散,漫布在整個草原。我時常聽著聽著就忘記手中的活兒,于是索性躺在草地上看云,那些云極厚,極低,落在山肩上,像綿羊的尾巴,一層卷著一層,向前滾動。這個時候,就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牧云人,躺在山坡上牧云,那些奔跑的云朵,是我的馬。索南吉家就有一匹白色的馬,那馬渾身雪白,沒有一點雜色,毛發(fā)整齊,四肢有力,雙耳短俏,穩(wěn)穩(wěn)地站在河畔旁。看見我也不驚,依舊穩(wěn)穩(wěn)地站立,一雙眼睛盯著你,不是干巴巴地盯著,是帶著安全感看著你。伸手摸它的鼻子,它并不會迎合,而是猛地抬頭,再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然后再穩(wěn)穩(wěn)地盯著你的眼睛看。是看著你的眼睛,而不是別的地方,你若是接不住它投來的目光,再摸它,它就不會理會你,轉(zhuǎn)頭朝別的地方走去了。
除了去牧民家里騎馬,爬山是我在麥克村發(fā)現(xiàn)的又一大樂趣。這里的山很多,但山與山之間的距離很寬,往往看著山就在眼前,走過去卻需要很長時間。山與山之間臥著大小不一的小山,說是山,這山無棱也無角,說不是山,倒也有幾分山的模樣,形如饅頭,在地面凸起,形成一道道平緩的拋物線。草原上不缺高山,但不會給人望而卻步的感覺,山的高度是緩緩地提起來的,山的陡度也是慢慢地升起來的。不是一面或者一側(cè)是這樣形成的,而是四面皆如此成型。清晨站在山頂,人其實已經(jīng)超出云層的高度了,伸手便可觸摸云朵。我終于可以大喊一聲,來表達我二十多年來的河東與河西。我終于可以摸到云了,一個人的所有,在這一刻開始相撞,如同迎面飄來的云層一樣,在遇到山峰的那一刻,噴涌而出,而后朝著四周散開。那一刻,我仿佛對著草原,把自己重新交代了一番。
離開麥克村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或許,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去那里了。從黃土高原到青藏高原,由一個高度到另一個高度,自然之力塑造了這一切景象,也成全了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時常還會記得那匹馬,在草原上,夕陽中奔走,牧馬人不見蹤影;時常還會記得那條河,藍色的波紋就像一條大魚,夜晚總是從星空中來,消失在黎明的邊際,河流一眼望不見頭;時常還會記得那陣急促的風,在草原上稱王。那些草兒,那些風兒,那些馬兒,那些河兒……那些柔軟的事物,在我的夢中來來回回反反復復,我自認為我的骨子里,一直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