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峰許多年,我喜歡上了董志塬的無邊無際。
最初我選擇一個凸處觀察。宋人范成大有詩句稱“新筑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要說農(nóng)家的場院,那是真正的平坦,平得不容傾斜,不容凹凸,板直板直。董志塬呢,又仿佛是放大了的一塊場院,卻不完全是那般場院,總有一些相對意義上的高處,總有拱起的那么一道矮梁,一面低低的嶺。的確是,世界上哪有一模一樣的東西呢。那時候董志塬的凹心西峰,差不多像周遭的農(nóng)村集鎮(zhèn)。集鎮(zhèn)的特點是聚集一些房子,似有似無的街道。逢集,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集散,人去人少門庭冷落。剩下的許多時候,西峰是安靜的、空曠的。過了秦霸嶺,行走于西峰一個叫“石家莊”的小村阡陌間,正好避開了一坨一坨的平頂房、轉(zhuǎn)角樓。那時足下或者是麥苗剛剛冒出黃芽,或者是野花剛剛逢春,或者是新犁的黃土剛剛翻身。打眼望過去,四野躺平,向邊遠處攤?cè)?。一并攤了去的,還有踅順著的麥田,還有散亂著的野花,還有慵懶著的黃土。目光有限,遠方模糊,遠方的田園野地究竟長什么模樣,究竟怎樣一個方向向前延伸,具體就不知道了。唯一曉得的,是董志塬繼續(xù)直著往前走,平著往前走,走往眼際,走往無邊無際。無邊無際處又是哪里呢,是升太陽的地方,是落月亮的地方,是星星點燈的地方,是起云起霧的地方。是雨始處。是風(fēng)來處。是四四方方的四方。
說到四方,我又恍惚。或是董志塬的遼闊,或是董志塬邊沿的無遮攔,限制了模糊了甚至顛覆了我的方向感。二十歲那年我自西邊來,乘坐一輛搖搖晃晃的解放牌客車,從長慶橋爬坡,上到完全陌生的董志塬。透過車窗,浩蕩的董志塬撲面而來。車在路中間奔馳,路的兩邊,是縱橫交錯的莊稼地。莊稼地接連著莊稼地。樹行,道路,人家,散漫了近處遠處。西峰到了,一下車,四面無山,也看不到溝壑,慣見的山、溝、水等參照物,一下子不存在了。眼睛不適應(yīng),腦袋嗡嗡作響,方向完全顛倒,把南當(dāng)北,將西作東。西邊的太陽白花花地墜落,我心里笑話著:夕陽于東,西峰亂了套。尚不了解的董志塬,給了我不一樣的西峰,西峰讓我丟失了曾經(jīng)的東西南北??刹恢刮乙粋€人直覺出了問題,后來的許多外來人,與我私下交流,都有類似的感覺。外人一旦來了董志塬,其中許許多多都錯把北方喚南方,誤將西方認(rèn)東方,并且堅持己見,并且猶疑難解,并且疑惑長存。這一方塬,這一座城,可謂神奇。后來,當(dāng)我在塬上生活了三十幾年,當(dāng)我遷居到曾經(jīng)登高望遠、如今的西峰新區(qū)中心“石家莊”,站在崛起的一座三十三層樓頂時,這種錯謬了亙久的方向感,才得以矯正。唐人王之渙說:“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真是真理。我站在這個城市新地標(biāo)上,一架無人機在類似蜜蜂嗡嗡叫的聲音里直起直降,圖像則迅即傳來,看見了西峰林立的其他高樓大廈。這些大廈,北而南,東而西,密密匝匝像電線桿子一樣朝天而栽。我看見了井田一樣的道路網(wǎng)格。密密麻麻的路,南北方向的更寬,東西方向的稍窄。路網(wǎng)由樹行隔開,又由樹行連接。樓宇、道路、樹行,從老城的大小什字向北、向南、向東、向西,放射狀彌散蔓延,一直朝著盡頭。城市貌似無邊無際。無邊無際系一個形容詞,抑或文學(xué)夸張手法,言說其曠達與遼遠。真的是,2022年的西峰,早已不是一個騾馬店,不是鎮(zhèn)點,不是農(nóng)貿(mào)集市場,是瞭望看不見邊沿的城市,極具現(xiàn)代化的城市,日新月異的城市。城環(huán)之外,分別有四只明湖繾綣,曰南湖、東湖、西湖、北湖。細細品味,那湖非湖,明明就是西峰的大眼睛。眼睛明亮,看世界方看得清晰。再觀方城之外,仍然是平躺的莊稼地。大地沉默,董志塬依舊向外延伸。延伸的梢頭,是無窮無盡的山巒,東西向起起伏伏的山巒。我當(dāng)然知道山巒之下,流淌著由西向東的涓涓涇河,那也是發(fā)源于我故鄉(xiāng)的河流。幼小時固定了的方向感,遽然間與眼前所見契合了。
西峰的東湖及海綿運動綠地皆堆有土山,是西峰的新風(fēng)景。這也很好地彌補了自幾十萬年前,西峰風(fēng)力造塬之初了無峰巒的缺憾。董志塬本來像一張巨大方桌,立在包括寧縣、鎮(zhèn)原、慶城、合水四縣的接連山頂上。西峰的這幾座土山,便是矗在桌面上的高峰。山便是山。即使假山,人工做的山,也有山的豪壯氣勢。人與機械堆壘出的這些山頭,一下子高出塬面幾十米,高過人頭,高過樹梢頭,高過樓頂,謂之西峰的新高度。居其高,離天三尺三,太陽最近,月亮最近,星星也最近。云朵過也,可采擷一片裁衣裳;風(fēng)過也,可活捉一絲吹青發(fā);鳥過也,可邀請一曲娛身心。在春天里,在夏天里,在秋天里,登斯山,觀看皇天后土,盡情盡興,享無比風(fēng)情。在冬天里,登斯山,反是另一番感受,一種壯烈,一種剛硬,一種堅韌滋味,直抵心扉。西風(fēng)烈烈,猛來,猛去。更有時,風(fēng)吹雪,風(fēng)打雪,風(fēng)攪雪,雪花飄飄蕩蕩。霎間,白茫茫的了。白茫茫遮蓋了過來,一座座像紙箱木盒壘起的高樓,一條條像畫了格子的街道,一株株像士兵一樣排隊的樹木,一位位像雪人一樣走動的人,一輛輛像扛著白棉花包卻一直朝前走的小汽車、大汽車,以及通達的和諧號、復(fù)興號動車,還有城市邊沿那四個像睜著眼睛一樣的湖泊,宛然一概幻化了??沙蛞姷模梢鄣?,是皚皚的一片積雪。雪,無邊無際而來,無邊無際而去。此時此刻,這西峰,這董志塬,很純粹,很純潔。
創(chuàng)作談
董志塬是隴東高原的高度。西峰是董志塬的高度。站在無邊無際的董志塬上,離天最近,登臨送目,看什么便是什么。無疑,歷史并不悠長的西峰,就像擱置在浩大白紙上的一顆明珠,其貌新,其光燦,其質(zhì)樸,其神采奕奕,其神韻豐厚。天天,月月,年年,靠近著她,凝視著她,撫摸著她,每每感受,每每感動,每每愛慕。
我在高原,一直等著你,一直守著你——西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