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燃起浪漫的期待是愚蠢的事,韓四朵嘴唇干到疼痛,支起上半身叫男人遞電視機柜旁的水。他抽了不少煙,濃烈煙草味招來厭惡,昏暗房間來回走動的男人讓她想夏磊,順著晃動的空氣,挺起鼻尖,貪婪多吸幾口,和夏磊的煙草味細微差別,更多苦澀。
擰開瓶蓋,睜著眼睛,看水流進身體,瓶身里的水隨每次吞咽升騰小的氣泡,舌尖卷起嘴角快滑落的一滴,不甘心地嚷嚷,算什么?
趴在窗邊光著后背抽煙的男人回了頭,嘴巴呼出白氣,遮住一部分月亮。熄了煙他小聲說,出來玩而已。
“身體接觸后,靈魂就沒了交流?!表n四朵抱著水,歪頭思考半天,連罵人都忘記。
他為難地看她,好像為那句輕佻話語說抱歉,手臂蹭過韓四朵脖頸,手指梳理她亂的頭發(fā),然后說,女朋友在我家那邊,要結(jié)婚的,今年住一起。飛蛾鉆過他們嘴唇之間,撞到韓四朵臉頰,她驚叫出聲,男人的手摸到冰涼的液體,胳膊收緊些,她整張臉貼住男人衣物,抽抽搭搭認真哭,像所有懼怕蟲子的小女孩,輕拍在她背部的手掌純潔又寵溺。韓四朵從不怕飛蛾,是傷心,這個男人,似乎真心喜歡,看到照片那天,詢問四個朋友要到聯(lián)系方式,朋友警告她,男人每周會帶不同女孩過夜。
一周雨,電熱毯烘烤溫熱的被窩,男人和韓四朵沒完沒了說壞天氣一樣多的廢話。明明一早打電話,問幾點出門,她規(guī)劃出洗澡和化妝的時間。頻繁喝酒讓韓四朵遲鈍,重新鉆回男人懷抱,她的冰涼讓那團溫暖的身體皺了,房間和窗外一樣清白,越來越多陽光爬上窗戶,閉起眼睛小憩會兒,韓四朵像告別那樣,將洗面臺的頭發(fā)和包裝袋扔進垃圾桶。
站在床邊兩三分鐘,他睜開眼睛,韓四朵沒能擺出好看的笑容,仿佛,從長的睡眠中蘇醒,面前的嘴唇對她開合,空曠無盡的深海顏色。手機在床上震,明明說,我要出門了,跟著三個感嘆號。
想喝肚絲湯嗎?韓四朵翻著菜單問。
加個烏雞爪,明明說。
一碗米飯,所有菜不要香菜。用鉛筆圈點菜單的明明認真囑咐。
去哪兒吃飯這個問題,她們?;ㄙM長的時間抉擇,今天特別,兩人因為太久沒吃大米投奔川菜館。
食堂的炒菜一言難盡,明明說。
一個土豆絲都可以炒得難吃的地方,韓四朵說。
和夏磊上次也在這個位置,俯視整個十字路口,韓四朵聲音變小。
你們點了什么?蝦片在明明嘴里發(fā)出嘎吱嘎吱清脆的聲音,然后和字句一樣被嚼得稀碎。
干鍋土豆片最好吃,我們讓火多烤了會兒,等待土豆更干癟。韓四朵說,我在想,也許那天紅燒茄子油少點,在他記憶中我會變得清爽。
明明嘆口氣,沒言語,刷出搞笑視頻舉給韓四朵看。
穿行在車流,通過馬路的時候,覺得車多,又大,遮擋視線。從上面看,空蕩許多,每輛車和行人都顯得規(guī)矩,聽不見聲音或離得遠些,眼睛容易看到干凈。
唯一一次和夏磊真正的吵架也發(fā)生在路邊,喝多酒的韓四朵搖搖晃晃向前跑, 聽到喊叫才停住,車擦著她駛過,卷起幾根頭發(fā),掃得鼻尖癢,于是站在原地打夸張的噴嚏,被夏磊拽著胳膊退回身邊的時候,她還噙著楚楚可憐的眼淚。
韓四朵說,本想撒嬌,聽他好聲好氣哄幾句。
但是?肚絲湯辣腫明明的嘴,握著空玻璃杯,她四處尋找。
想到他后天走,用蠻不講理的嘴臉,真的生起氣來,韓四朵說。
會想他嗎?明明看著韓四朵問。
晚上容易哭。韓四朵說著,撈起幾根筍條和肚絲。
這是真實的回答,她沒搞懂想念的文字概念。馬路邊撒脾氣的真實原因,她想遮掩,承認在夏磊眼里捕捉到一絲厭惡讓她難堪,快步走開用一張臭臉逃離,韓四朵想不到好的辦法。玻璃櫥窗映出他們之間保持穩(wěn)定的兩米距離,腦子里那個嫌惡的眼神,必須回去好好睡覺才能緩解的那種委屈。與明明的交談,她喜歡描述夏磊的溫柔片段。
怎么理解想念?韓四朵問。
一種欲望。
肌膚之親?
還要復雜,多種親密的內(nèi)心交互活動。
可以從最近親密的事情開始探析,明明咕嘟咕嘟大口喝水。
牽手?韓四朵說。
干嘛聊得這么純情,明明笑起來。
兩個人手指交織,走在人群,是陽光明媚的事情,需要坦蕩的勇氣,指尖可以感知心跳,十顆心臟貼在一起跳動,親密極了。韓四朵感到一陣激動,覺得說了不錯的話,出乎意料的回答。
那我們就說想念是想天天牽手。明明回答。
講故事也算親密的事,韓四朵想了想。下次想念一個人,你試著說“可以講故事給我聽嗎?”
纏夏磊講過許多故事,別人口中的新鮮事是韓四朵無聊時的一針興奮劑。亂糟糟酒桌,夏磊講房屋中介的黑心腸,室友堆在門口生出飛蟲的外賣盒,室友女朋友纏在地漏難清理的頭發(fā);兩人一同吃飯,夏磊會聊朋友,發(fā)小張三百的外號源于他總在寂寞的時候找到三百一晚的女人。
女朋友對他太好了,乖乖去長沙當了上門女婿,沒再找,夏磊補充。
夏磊說,已經(jīng)生子的Y婚禮彩排,老公對著她喊前女友的名字。
要是我就不結(jié),魚豆腐被生氣的韓四朵拿筷子扎出幾個洞。
是挺惡心,Y堅持笑完全程。
躺在一張床的晚上,暢想未來的話題重復率最高,他們一遍遍提起。
狗必須養(yǎng)公的,家里只能有我一個女孩子??聪睦跊]反應,韓四朵用力搖他胳膊。
再養(yǎng)只公的布偶貓。
你鏟粑粑,韓四朵說。
沒等夏磊反駁,她就睡著。
有人陪伴的時間快,天亮到天黑是輕松的事,里面填塞大小不一的組塊,小的組塊寫著一杯奶茶,一個擁抱,一次雨傘的開合。電影以及吃飯占據(jù)一天的大塊時間,還有散步,他們樂意用一個小時在操場走圈。
認識最初,覺得夏磊有個好聽的聲音,語音條播放帶給她愉悅心情,黏膩甜蜜的話,他說得體面恰當,跟這樣的人談戀愛,不錯,韓四朵幻想。愛情來臨前她更早地喜歡上夏磊。
偶然吧。韓四朵說,反正一定不是必然。
異地戀是另一種痛苦的來源,明明說。
貪圖快樂要受到懲罰,在一起想抓住片刻甜蜜的決定草率,以至于韓四朵須面對長久不能見面的事實。
交流最少的那段時間,韓四朵問夏磊怎么不彈琴了,他說彈,又說,先掙點錢。
晚上通電話,兩人堅持下來,主角常是小白兔,松鼠這類可愛動物,夏磊翻出白天搜集的睡前故事一字一句念,有幾次韓四朵沒睡,聽夏磊在電話那頭小心翼翼呼喚,重新燃起些許異地戀的信心。
欲望也是一種希望,韓四朵看著明明說。
服務員收走桌面吃空的盤子,用對講機招呼新的客人用餐。她們沒著急,耐心掏出鏡子補好妝,挽著胳膊走。
大家告別的方式不一樣,也許一句話就耗盡對某人的所有好感,明明目光平直,穩(wěn)穩(wěn)看向前方某個點。
只有一次,夏磊說“韓四朵,我想聽你講故事”,不過我睡了,也許我真的在睡前看到那條消息,這些需要付出的時刻勾不起人的主動,并且是在對他感到厭煩的時間里,韓四朵自言自語說。分手后她緩慢意識到他們在那個沒有故事的夜晚走遠,守著手機的夏磊在心里悄悄說“再見”。
戀愛退潮,留下混亂的沙灘,清理這些用去比戀愛更久的時間。韓四朵換上好奇的語調(diào)詢問對明明頗有好感的男人。
坦蕩的氣息討人喜歡,那人從來不正視我,難道我臉上有洪水猛獸?沒出息的男人,明明說,每次見面,度過一天,她都會失落,疲憊,約會一個喜歡的人才能帶來快樂。
那算了,別再聯(lián)系。
長得不丑,家庭條件好,等我別無選擇就退回來。
像個壞念頭。韓四朵和明明的呼吸碰撞,融合了。
有瞧不起夏磊的時候嗎?
他猶猶豫豫,責任感漫溢的時刻,非常厭惡,韓四朵回答。
到家的韓四朵反反復復看那條微博,確認關(guān)系第一天,夏磊發(fā)的一張照片,露著半個傘沿,停泊著許多水珠,幾顆正滑落,照片中央行駛的出租車虛出幾分詩情畫意,照片是韓四朵拍的,夏磊站在身后舉著傘抱住她,下巴擱在肩膀,在耳邊噴熱熱的氣。韓四朵反反復復想起床看看窗外,今天也是下雨天,想在窗邊看看濕掉的斑馬線,打開窗聞聞濕潤的風、泥土和煙草殘留的氣息,但她一直沒起來。一直沒有。
上個元宵節(jié),手機收到夏磊的節(jié)日祝福,刪刪改改回了句,你也是。差點顯露熱情,心想,安心做被祝福的那個。合照有許多她喜歡,裁掉夏磊那半兒顯得殘缺刻意,只好躺在那里,她看著照片上自己漂亮的臉惋惜過幾次。
不找夏磊問清楚?明明問她。
手機沒電了。
答案在那兒,你不信。
認識到結(jié)束,六個月,一年占去一半,韓四朵和夏磊對彼此而言都是新鮮的人,淺薄瀏覽對方后就分開。沒有多少感情,韓四朵常在吵架時說,冷著一張干燥起皮的臉。我可以改,夏磊親了親她的手。
明明,我好像真的喜歡他。
如果他糾纏,不肯分手,你只會慶幸擺脫一個煩人的物件,明明的嘴巴是一艘小船的形狀,她說,人都有點賤,對不起,我想起無縫銜接的前男友。
考試順利嗎?韓四朵問。
錯過車,火車站外和朋友吹了一夜風,聊天,后半夜朋友睡覺,呼嚕聲比男孩子大。
韓四朵說,混吃等死有編制的工作,合你。
我的腰快和豬一樣粗,牛肉面好吃嗎?
坐對面的叔叔是左撇子,筷子握得高度和夏磊一樣,幾口,面沒了一半兒。
好玩嗎?
喜歡蘭州人,宜居的城市,韓四朵說。
提前一天,韓四朵去看考場,剛剛放學,走出焦急的初中生、散漫的初中生,還有騎著自行車快速遠去的,站在路邊多看了會兒,發(fā)覺十四、五歲過去好幾年,一個高個男生勾著女孩肩膀走過,校服褲隨少年的步伐產(chǎn)生柔軟的褶皺,韓四朵的心跑去褶皺里滑行,從褲腿掉落,在地磚上彈動幾下,還“撲通撲通”跳。
星期六男人給韓四朵打來電話,泡在浴缸第十五分鐘收到明明回復,希望你開心。
路上,透過車窗,奶茶店門口的小學生打鬧,叫司機停車,舌尖像蝴蝶飛行那樣抖出一個果茶的名字,夏磊說過這個茶甜得恰到好處。
接你嗎?男人問。
你想喝什么奶茶?
奶茶?
我有些口渴。
對不起,男人說完掛了電話。
還沒散盡的香水味,窗戶大開,男人指引下,韓四朵找出拖鞋,去衛(wèi)生間沖洗手背殘留的果茶,泡沫變成無數(shù)個小魚嘴吸她,水柱沖下,魚兒四散游開。
臥室的床是空的,很快她和他填滿床上的空白。
夢里夏磊模糊的臉比早晨的太陽更早叫醒韓四朵,她的哭聲也吵醒男人。我說了氣話,韓四朵像小雞那樣哭。一雙手在頭發(fā)上輕撫,男人說,樓下新開了好吃的早餐店。
窗簾拉開,看到牛仔褲上小塊油漬,也許是昨天在炒面館,也許前天晚上夜市攤。
可以借用洗衣機嗎?韓四朵問。
柜子第二格,袋子開口大,小心一點,男人說著走過來,接過衣物,手臂撐在洗衣機上按壓按鈕。
水和衣服旋轉(zhuǎn),它們糾纏在一起,難舍難分,又好比互相拉扯,折磨。水聲中聽見一個疲倦的夏磊,隔著透明玻璃視孔,他說,韓四朵,我講不出好的故事結(jié)尾了。
故事太甜反而不美妙,對吧?她叼住男人耳垂說。
牛仔褲飄在男人家的陽臺,一條瞪大眼睛張著嘴的帶魚那樣垂掛著晾曬。
校園開始四處行走穿絲襪短裙的女孩,溫暖天氣孵化出甜言蜜語,男孩女孩趴在對方耳邊不厭其煩,夏磊的溫情話去過很多女孩裙邊吧,這么想的時候,忽然希望人群中再次撞向那團好聽話,再聽夏磊講童話故事。
是盛夏,他們并肩坐在操場邊的看臺,腳邊不斷流淌的人,夏磊不緊不慢說話,她轉(zhuǎn)過頭吻吻他,在一起的每個瞬間都自然的好似排練千萬遍,韓四朵認為這些都是該發(fā)生的事,第一次見面,夏磊在車上亂哄哄的搖滾樂里拉她的手,她掙脫,他握緊,她嘟起嘴,他貼近。
他們見過了很多次面,下午三點左右,韓四朵從枕頭邊摸出手機,看到夏磊的信息,瞇著眼睛回復“好”,緩慢打理毛躁的頭發(fā),從頭到腳,每一根睫毛彎曲的弧度,她都希望固定在夏磊喜歡的樣子。有潦草的時候,素著臉見面,夏磊總加快腳步走過來,攬住韓四朵肩膀,告訴她,一樣好看。
夏磊說,在一起第一天他就在思考哪一天看著對方眼睛說“早安”,也許是個節(jié)日,他買了玫瑰,香氣四溢的早晨;生日很恰當,在成長一歲的夜晚彼此愉悅十分浪漫;或許什么也不是,喝了啤酒的平凡一天,看到對方甚是可愛。
和夏磊無法見面的日子,明明說,你熱衷分離。
坐深夜出租車,很多時候一個人,和司機不說一句話,靜得沒人先打破,類似置身其他城市的漂泊氣息,找到等待送自己去機場的車,司機靠在車邊抽煙,沒有對話會消減一些對陌生的恐懼。韓四朵戀愛期間不止一次體會這樣的孤獨,上車前給夏磊發(fā)一句“坐上車了”,回去再發(fā)上一句“到了”,有時心煩就不說,等到夏磊詢問,簡單匯報。
“鴛鴦本是偽情種。”明明遞過一本書給韓四朵看,你應該走出來,江河邊有比鴛鴦漂亮的鳥,明明說。
小酒館,他推甜酒給我,木頭桌面摩擦的酒杯發(fā)出舊大提琴拉動的聲音,夏磊喝苦酒露出難看的表情,喉結(jié)也難受的蜷縮。
大提琴聲勾走你的心?明明忍著笑意。
甜酒好喝,連同表情變形的他一起喜歡,可能是酒精的錯覺,韓四朵說。
商場門口,最后一次分別,剛剛從肉體纏綿抽身的夏磊和韓四朵毫不留戀轉(zhuǎn)身,是一對堅信不久就見面的恩愛情侶。
三分之一的飯涼在碗底,鄰桌的女孩突然哭了,敲擊著手機,身體微微抖動,韓四朵低頭又吃下幾口,和女孩一樣哭得喘不過氣,眼淚掉在舉在嘴邊的勺子,她好像懂這有多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