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東報全媒體記者 閆慧 攝
十幾年前,同事讓給她女兒起名,我想到一個美好的字——茹,上網(wǎng)去查,記得是美玉的意思。冰清玉潔、溫潤如玉、滄海明月、如草之蘭,一個女孩子擁有如此溫婉的名字,含苞欲放,嫣然若曦。倏忽之間,少女長成,生活跟我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再次查找茹的含義,竟然是“吃”或者“姓”,不見美玉,唯有饕餮。
故鄉(xiāng)鎮(zhèn)原,南北兩行山,中間一條河,五里溝在河流的左岸。
這條河有個柔軟的名字——茹河。多少年來,我和鄉(xiāng)人一樣,默認這個名字,時常掛在嘴邊,從未深究其意。
人生海海,游子情深。有一天,電光火石中蹦出茹河,我們仿佛多年不遇的老友,熟悉中帶著陌生,陌生中滋生親切,四目對視,默默相望,不知該傾訴些什么。萬千滋味,難以一言盡之。
五里溝是我的出生地,堂哥家的洋芋地旁,有一條飄帶似的坎坷小路,纏繞著垂到溝底,與里面溝渠流淌出來的溪水匯合。這條飄帶沒有斷,從溪水的身上輕輕一躍,沿著來鎖家蔥蘢的玉米地,蜿蜒到高高的沙梁上。溪水也沒有斷,從飄帶下鉆出來,攜帶著水草,護佑著一只只蝌蚪,無聲地淹過黃土,匍匐向前。水是有靈性的,遇見對脾性的,也會心有靈犀。兩股水還有一段不長不短的路,溪水似乎提前聞見了茹河的氣息,嘩啦啦地唱起來、跳起來、蹦起來,忘乎所以地朝溝口沖去。茹河慈愛地望著這個走路都不穩(wěn)當?shù)暮⒆?,默默地張開雙臂,等著、接著,緊緊地摟住,再也不肯松開,好大一會兒,一句話也不說。有人說,聽得見嘩嘩聲呢!其實,那是石頭在對話,茹河里的石頭比水還要多。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石頭,讓你見識不一樣的人生,望著滿河灘的石頭,除了意氣難平,更多的是對歲月的感慨和感恩。
茹河兩岸,呈現(xiàn)一望無邊的土地。不知為什么,每當洪水來臨,茹河都要帶走一些土。鄉(xiāng)人和茹河的爭奪戰(zhàn)充斥了我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母親去修沙梁,沙梁能把河水阻擋在莊稼之外,像一條粗壯結實的鐵鏈,鎖住茹河這條惡龍。大人們上工去了,我還是一個咿呀學語的孩童,獨自一人睡在窯洞的土炕上,院子里有雞叫、有狗跑來跑去,鳥兒在樹上嘰嘰喳喳……我剛爬到炕頭,突然覺得被什么拽住了。原來大人們早就提防著,用布帶子拴住我,活動范圍只能在炕上,其他哪里也去不了。
在茹河眼里,所謂的沙梁就是一堆散沙,這條鐵鏈一點也不結實,甚至不如一根草繩??粗@些如蟻人群忙碌辛苦的樣子,它既同情揮汗如雨的男女,又對他們一次次心生敬意。連它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惡作劇還是某種強權心理,每當雷公電母鬧得不可開交,它也憋了一肚子火氣,三拳兩腳就把那兩道沙梁給抹平了,小山一樣的沙梁像一艘艘小船在滔天洪浪中顛簸,在渾濁不堪的大水中淹沒,茹河的怒吼聲驚動了整個村莊,大人們醒了,一夜無眠。沙梁沒了,河水如入無人之境,借助瓢潑雨水,發(fā)動猛烈攻勢,河灘里的莊稼地被無情浸泡,玉米像臃腫的孕婦,日夜嘔吐不止。
風雨如磐,天地搖晃,一連數(shù)日,茹河都在打擊鄉(xiāng)人的希望和信心。有人親眼看見它伸出長舌,張牙舞爪,氣焰借著水勢向上一躍,一個浪頭就掠走了十幾畝土地,塌垮聲激起巨大的水浪,鄉(xiāng)人心如刀割,那是生死相依的土地,也是命懸一線的糧食!
至此,我才明白,這條河為什么叫茹河,它讓我想起了茹毛飲血。茹的引申義有忍受,飽含著鄉(xiāng)人的一次次失敗與抗爭。驀然回眸,那兩道沙梁始終都在,隱入塵煙,挺立如松。
鎮(zhèn)原是文化大縣、書法之鄉(xiāng)。茹河,僅憑這樣一個文雅的名字,也能窺見北地風骨,剛烈有血性,多情且綿長。一條不舍晝夜的河流,孕育獨一無二的原州方言。無論處江湖之遠,還是居廟堂之高,海角天涯,一聲鎮(zhèn)原鄉(xiāng)音,瞬間把人心拉近,不禁喉頭哽熱。那種撲鼻的氣息、繚繞的音韻,讓我長久地為自己是一個鎮(zhèn)原人而深感自豪。我們都是茹河的兒女,和我們的父輩和祖先一樣,我們的臍帶也許就掩藏在茹河兩岸的某一塊土層下,我們因此和這里血濃于水,我們由此而生生不息。
河流是時間的起點,初見它,有人如沐新生;河流是時間的終點,有人走了,心里還揣著一條河。
茹河從寧夏六盤山而來,匯入黃河,奔赴大海。既知來路,懂得歸途,一條河的意義源遠流長、萬古長存。
歲月如水,在人生的長河里,我依然是一個不懂水性的頑童。奔波之余,無數(shù)次在夢里,我輕輕地呼喚茹河:母親,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