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東報全媒體記者 陳飛 攝
朱鹮回來了,是因為有枝可依。2021年9月,一只古老而珍貴的大鳥飛進了第十四屆全國運動會會場,它就是本屆全運會吉祥物朱鹮。歸來的“東方寶石”朱鹮掀開了子午嶺生態(tài)文明的新紀元。
全運會的吉祥物為什么是朱鹮?因為幾近滅絕的朱鹮種群已經(jīng)在橫跨陜甘兩省的子午嶺部分林區(qū)成群結(jié)隊繁衍生息,在生態(tài)上具有象征意義。2021年是野生朱鹮再發(fā)現(xiàn)40周年,10月,陜西省林業(yè)科學院發(fā)布《朱鹮保護藍皮書》指出:“經(jīng)過40年的保護恢復,朱鹮呈現(xiàn)種群興旺態(tài)勢。截至去年底,陜西朱鹮種群數(shù)量已從發(fā)現(xiàn)時的7只發(fā)展到5257只,占全國79.45%,占全球的68.67%?!彼羞@一切,都是因為環(huán)境變好了。之前,朱鹮種群快速衰退的因素有5個方面:環(huán)境污染、食物缺乏、過度采伐、氣候干燥、非法獵捕,而如今這些問題都不存在。
一轉(zhuǎn)身,一個伐木者成了一個縣“天然林保護工程”的總指揮,他就是宜君縣林業(yè)局天保工程管理中心主任岳亞庫。1994年從陜西省林校畢業(yè)一直到1998年8月,岳亞庫帶著10個工隊200多人,4年間幾條溝幾萬畝樹木都被他伐了。1998年9月1日開始禁伐,開發(fā)森林公園育苗。一開始他接受不了,不伐樹了,以后靠什么吃飯呢?“天保工程”實施后,有了資金保障,國家每年給宜君縣天保工程1700萬元,總計已經(jīng)2.15億元。過去是要飯吃,現(xiàn)在是有飯吃。老百姓的觀念也變了,與林場職工走得近了,不打林子的歪主意啦,也沒有人在林子里放羊了。一些老百姓說,林場人這幾年干的都是正事。
在宜君縣城與岳亞庫交談時,天正下著大雨,窗外的山林綠得滴翠。岳亞庫很忙,談了不大一會兒就被單位的電話叫走了。滴綠的大雨中,岳亞庫消失在窗外大雨中的背影飛濺著一身翠綠。這樣一個身影,將來留給兒孫的必然不會是一個伐木者的背影。
在子午嶺,我終于理解了為什么說植被是植物給大地縫制的被子。一路上,護林員們給我普及林業(yè)知識。森林是一個儲水庫,植被依次分喬木、灌木、草木、枯枝、落葉和地衣6個層次。怪不得一個林業(yè)諺語說“林多水多,水多糧多”呢。
在柴松保護站采訪時,我看到一本樂天宇著的《陜甘寧盆地植物志》。書成于1956年,而所收8000余標本卻來自1938年至1944年7年間實地考察中的采集和鑒定。這些標本經(jīng)過了戰(zhàn)爭的洗禮,代表子午嶺的植物走進了新中國首都。不難看出,作者跑遍了子午嶺的山山嶺嶺。樂天宇無疑是子午嶺植物研究的奠基者。
先行者已逝,后來者悄然而至。繼樂天宇之后,白重炎在子午嶺發(fā)現(xiàn)了104種新植物。我在延安新城見到了白重炎。他像一個教授,又像一個護林員,風度里有一種山野之風。和前輩樂天宇一樣,白重炎的“根據(jù)地”也在子午嶺。他給我講了幾個“發(fā)現(xiàn)”的故事,讓我大開眼界。2015年,他帶兩個學生在富縣采集標本。在一個山坡上發(fā)現(xiàn)一叢1米多高的灌木,竟然掛滿一種紅紅的果實,長圓形的,指頭蛋般大,像掛燈過節(jié)一樣,特別好看。出于一種職業(yè)敏感,他嘗了一顆,感覺苦苦的又甜甜的。一打聽,當?shù)乩习傩战小把蚰坦被颉翱嗵枪?。他在這塊地里采了幾株標本帶了回去。鑒定時仔細一看,竟然發(fā)現(xiàn)所采集的幾株標本最少有三種形態(tài),一般人根本看不出來。他立即興奮起來,但全面鑒定一個植物標本還需要其花朵的支撐,于是他聯(lián)系了富縣當?shù)氐囊粋€放羊人,彼此留了手機號碼,請放羊人第二年給他天天盯著那片灌木叢。第二年春暖花開,放羊人打來電話說,你的花開了,好看得很呢,趕快來吧!第二天早上8點,他就帶著學生到了山上,只見那一大片的灌木叢都開著一種喇叭狀的白花兒,還吐著鵝黃色的花蕊,比它們初夏結(jié)的果實個頭大多了。于是,他給形態(tài)各異的植物都掛了編號牌,采集了30多種標本,每一種都采了3株,夾了厚厚的兩本。一回來就鑒定,仔細對比后發(fā)現(xiàn),白色花有3類,花冠也是3種,肉眼看上去似乎是同一種植物,居然是3種不同的植物,它們分別是北京忍冬、櫻桃忍冬和苦糖果。這樣,花就印證了果。在普通人眼里的同一種植物,不僅有來自3個不同地方的名字,葉子毛被和果實形態(tài)也都不一樣,而且目前已有的資料證明這3種植物在本區(qū)域根本不存在。
白重炎和樂天宇都是發(fā)現(xiàn)者,但因為所處的時代不一樣,他們的科研目的自然有所不同。不要以為他們發(fā)現(xiàn)的只是一草一木,他們發(fā)現(xiàn)的可能是這一草一木所依賴的那一方水土。二人雖然在子午嶺擦肩而過,但因為有著相同的大事業(yè)而有著一樣的精神傳承。
植被是森林里最根本的生態(tài)資源。植被是野生的,但卻受到越來越精心的科學保護。這些年,子午嶺各個林場都會按照國家的要求,每5年進行一次一類森林資源調(diào)查,每10年進行一次二類森林資源調(diào)查,通過對樹木覆蓋率、樹種樹徑、土壤厚度和病蟲害等方面的科學調(diào)查,盤點5年之中的林木生長量。子午嶺國家自然保護區(qū)任伯平說,每次調(diào)查,首先要找一個具有代表性的生態(tài)區(qū)域,然后丈量、測位、記錄、涂漆和編號。此外,保護區(qū)自己還設立了40個樣地和6條樣線,樣地規(guī)格與國家規(guī)定的一樣,樣線每條直線5公里長。每次調(diào)查,他們都是一行5人,帶著火腿腸、方便面和礦泉水,騎3輛摩托車,只能在大路上騎,遇到羊腸小路只好徒步跋涉。一人一雙黃膠鞋,哪天跑爛了,用繩子一綁,接著繼續(xù)跑。林區(qū)劇毒蝮蛇很多,但早上沒有蛇,他們每天都是一大早就出發(fā)。躲過了蛇,又躲不過露水,往往是還沒有走到目的地,兩條褲腿就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太陽出來,又有牛虻叮咬,苦不堪言。
子午嶺大森林是靠“三松”支撐到今天的。所謂“三松”,指油松、落葉松和華北松。如果在喬木中選一個子午嶺的“樹代表”,非松樹莫屬;如果在松樹里再選一棵子午嶺的“迎客松”,又非油松莫屬。關(guān)于“樹王”油松的栽植,采訪中幾個人都說到朱建華等一些已逝的“老林”,他們是子午嶺的功臣。到了寧縣林管分局,帶我采訪的是副局長朱曉慶,半路上我問他朱建華其人,朱曉慶說朱建華就是他父親。
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朱建華為代表的一群知識分子,培育了慶陽子午嶺的油松林,然后逐步推廣到陜西、山西、河北和河南等地。正寧林管分局中灣林場是甘肅子午嶺人工油松培育栽植的樣板基地。那個年代,支援大西北是國家號召,知識分子都有一腔報國熱情。1955年從南京林學院畢業(yè)后,朱建華和12名同學一起奔赴大西北,找了一個用武之地——中灣林場。20多年后,12個同學陸續(xù)走了10個,還帶走了子女,只留下他和另外一個同學落地生根。朱建華不但沒有回去,還把子女都留在了大西北,大兒子朱曉慶子承父業(yè)留在林業(yè)部門,一女一兒都在長慶油田。朱建華執(zhí)意不回張家港,只有一個理由,他是學林的,張家港無林可護,而中灣林場有他辛辛苦苦栽下的一大片油松,讓他離開不放心也舍不得。朱建華一輩子獲得了不少榮譽證書,國家級的就有一大摞。
對于父親的去世,朱曉慶既悲傷又欣慰。父親走得似乎很準時——2020年3月12日父親走了。這一天是國家第43個植樹節(jié),這天父親87歲,父親去守他的那片油松了,對于父親,這是多么有意義的事。也許這只是一種巧合,但也可能是父親的意愿,所以一家人都很欣慰。
在子午嶺,樹寸步不移,人也寸步不移;樹是綠的,人也是綠的。在子午嶺之路上,繼往開來的年輕一代知識分子同樣令人佩服。在林區(qū),我沒有見到鳥群里的比翼鳥,卻見到了不少人群里的“比翼鳥”。中灣林科所“80后”所長楊振之所以到子午嶺,是因為在寧夏大學上學時的戀人畢業(yè)后分到了正寧林管分局,因為愛情,他追隨而來。我記住了楊振說的一句話:“有的人一輩子干了一件事,有的人幾輩子干了一件事?!边@句話,既表達了他對幾代子午嶺人的敬仰,也表達了對自己這一輩子的期許。
一代伐木者正在漸漸遠去,但他們最后留下的都是綠色的背影。
(選自長篇報告文學《綠子午》,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