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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新軍|趕路的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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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現(xiàn)在,是晌午時分。

太陽停在村莊上空,千萬道光線傾瀉而來,植物一樣遍地生長。這時的村莊閃著鐵塔上的銀光,冒著磚廠里的白煙,吐著樹木上蔥蘢的綠色。臨溝的那邊,一座廢棄的地坑院、露著豁口的低矮土墻、一個陳舊的麥草垛,顯得默不作聲。

整個村莊陷在旺盛的火焰般的光線中。熱撲在身上,身體就像被什么禁錮了一般,只有汗水能幫助身體打開一個缺口。曬麥場上,看不見的熱在涌動。事實上,曬麥場受不了,脫了外衣的麥子受不了。這時,只有嗶剝——嗶剝的聲音響起,一聲大一聲小,似乎大地深處傳來低低的喘息聲、呻吟聲。漸漸地,忽東忽西忽南忽北的聲音連貫響起來,好似滿場的麥子在呼喊,它們要趕來的風(fēng),把它們從灼熱的深淵里打撈出來。

不久,掃帚來了,木锨也來了,他們要用這原始的工具,借助風(fēng),把一場麥子,從麥衣麥秸中分離出來。

2  

混合著麥衣與麥秸的麥粒,被木锨送到半空。接著,麥粒跌在空地上,弄出一些響聲;跟著下來的是麥秸;麥衣飄飄悠悠一陣,落在先前下來的麥粒麥秸旁;只有锨頭上出去的麥土,在空中散開。

只夠把麥土吹起來的風(fēng),奈何不了那些麥衣和麥秸。父親不喜歡這樣的風(fēng),他喜歡三月里吹過田野,讓衣角揚了又揚的風(fēng)。

三月的麥苗,離地一拃高。父親站在地邊,目光放在麥苗上,有人說這麥苗是綠油油的,父親也覺得是綠油油的。他把手掌貼上去,像撫摸土娃娃的頭頂那樣,撫過來摸過去。手掌里就有了癢酥酥的感覺。不過,父親摸到的不止這些,他通過麥苗摸到了泥土的厚實,摸到了大地深沉的呼吸,還摸到了自己跟大地一樣的心跳。他感覺自己的脈搏在麥苗的葉脈上流動。

在父親心里,三月的麥子還不叫麥子,從麥苗到麥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誰也不能確定這麥苗能否長成莖粗葉肥的植物。

母親說,父親的心里裝著一面鼓,她的心里也裝著一面鼓。關(guān)于麥子,母親總要看父親的臉色。如果父親說,今年的麥苗長勢不錯,再過幾個月,就有好收成,母親就覺得父親的那面鼓上,有了和諧的旋律,流淌著悅耳的聲音;如果父親說,照這個樣子下去,恐怕不及去年的一半收成,母親就會聽見父親的那面鼓,被誰敲了一下,咚咚咚地響,差點要震壞她的耳朵。而她自己的那面鼓上,梅雨季一樣長出了霉菌和斑點。

連睡覺也不踏實的父親,誰都能看見他在麥地邊徘徊,黃中帶黑的臉上幾乎沒有笑容。他留在地頭那些稠密的影子,在田野上劃出了痕跡。

父親在不經(jīng)意間瞥見地上的野草。多討厭的草啊,鋤不盡也拔不完,只有隔段時間再收拾一回,父親這樣想。不過,地頭的草似乎一夜之間有了威勢。它們曾在父親的目光中躲躲閃閃,把過去所有的嫉妒表現(xiàn)出來:嫉妒麥苗用了最好的牛糞和羊糞,嫉妒它們接受了父親的撫摸,甚至嫉妒父親看著它們的那種眼神……草們偷偷地示威似的越長越高,想著有一天要淹沒父親,搶奪他手中的鋤頭;它們還不斷擴展領(lǐng)地,混進旁邊的麥田里,長成麥苗的樣子。父親在把锃亮的鋤頭伸向草的時候,一部分卻趁著夜色,順著地犁溝,跑到鋤頭夠不到的地方。

草終于除完了。父親慢慢伸直酸疼的腰和脊背,動了動又停下,掏出打火機,想點一根老旱煙,不料一股風(fēng)來,鉆進掌心穿過指縫,熄了指頭間的火。和煦的風(fēng)帶著暖意,從父親身旁經(jīng)過,掀起他襯衣的一角,向空中揚了揚。父親暫時忘記了去點煙,專心盯著麥地看,施過肥、拔過草的麥地里,大片的麥苗吐出濕潤的綠,隨風(fēng)一搖一擺。所有的麥苗以新鮮的面孔對著父親彎腰點頭。

多么好的風(fēng)!父親想。父親想把這個好消息立刻告訴給母親,而正在灶頭前的母親,忽然停下來,感覺到有一面鼓,被人敲出了和諧之音。

山洼上的草亂晃起來。是風(fēng)讓整個山洼亂糟糟一片。風(fēng)從山洼溜來,爬上樹梢,拍打著樹葉,枝頭嘩啦啦響。木锨再次揚起來,風(fēng)把麥土吹到遠處的空地上,把麥衣吹到曬麥場的另一邊,短小的麥草和麥秸落到麥堆旁。一把新掃帚,在麥堆上掃過來掃過去。木锨沒有停,掃帚沒有停。一個聲音悄悄響起:風(fēng)啊,你不要停,風(fēng)啊,你繼續(xù)吹,一股風(fēng)就持續(xù)吹著。

和煦的風(fēng)從三月持續(xù)吹到五月。一天,父親在地頭抽煙,滿地的麥苗在打盹,麻雀在覓食。父親煙頭的火一下亮了,一下暗了,亮了的那一下,必是他想起了高興的事,而暗了的那一下,想必是有了新的擔(dān)憂。一片幕布被拉開,遮蔽了其他人的目光,也遮蔽了獨處時的父親。父親的目光在遠處,他暫時忘了身后一大家人,沉浸在一個人的劇情里。無人關(guān)心的父親在自導(dǎo)自演的獨幕劇里,跟著他的目光愈走愈遠;不過,不管他走多遠,也許最后想的還是生活。是的,是生活,父親說。他曾是駕大車的學(xué)徒,他的師傅坐在車轅上,師傅鼻子嘴里冒出的旱煙味,嗆得他眼淚花直噴。如今,父親覺得他就是師傅指縫里的煙火,被抽得一明一滅。

是的,是煙火,一明一滅。滿地的麥苗驚醒了,它們在模糊的夢中,聽見了梵音一般的歌唱,聽懂了這梵音里的召喚,齊刷刷睜開眼,挺直身子,望向地頭上的父親。那一刻,麥苗們走進了父親的那個夢,與父親的想法接通了,它們連在一起,發(fā)誓要長成父親向往的樣子。

陽光、雨露、和風(fēng);雷聲、雨聲、蟲鳴。麥苗們把這一切藏在口袋,要它們長進身體里。對了,還有月光。麥苗們在月光下,想象父親要它們長成的那個樣子。

五月里,麥稈拔出了長長的節(jié),麥葉像水嫩的韭菜葉一樣寬,麥穗上吊滿了蠕動的花粉。父親想,該把麥囤騰一騰,上面的窟窿該補上了。

幾天以后,父親歇了晌,母親已經(jīng)做好了晌午飯,父親剛把飯端在手上,院子里的狗狂吠起來。父親去開門,鄰居站在門口黑著臉,不說話。誰又闖禍了?父親心里尋思起來,很快把家里每個人想了一遍,他沒有在家里人身上發(fā)現(xiàn)異常行為,就開始想自己。鄰居進了上房,瞅著碗里的飯,陰陽怪氣地說,你們的日子過得滋潤呀!父親趕緊勸他一起來吃,而母親已回廚房去舀飯。鄰居不接母親手里的碗,也不接父親的話頭。父親覺得,一定是誰闖了禍,他一邊小心吃飯,一邊等鄰居開口。沉默過后,鄰居說,我這日子難過呀,種了幾畝油菜,長得也不錯,可不知惹了誰,竟對油菜下黑手,半截地里的油菜難有收成。父親想,誰那么小心眼,拿莊稼出氣。不過,父親還是小心翼翼地說,地里的油菜咋了,受了啥癥?鄰居好像等的就是父親這句話,他嘴角翹起,帶著嘲諷的語氣說,咋了,你不知道?父親一愣,又把自己想了一遍,一時警覺起來,停了筷子問,到底啥事?靠路邊一耱?qū)挼挠筒耍^黑了,蔫了,鄰居氣憤地說。接著問父親,你是不是前幾天往麥地里打農(nóng)藥了?那個晌午打農(nóng)藥的情景忽地在父親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母親說,我們是在麥地里打農(nóng)藥了,可也沒有隔著大路打到你家油菜上去。

南北大路那邊,是一片浩大的油菜。父親對母親說,油菜比麥子長得旺。父親的意思是眼看著鄰居就有了好收成,而他卻沒有在種麥子的地里種上一片油菜。一朵油菜開花了,另一朵也開花了。不幾天,黃色的花朵層層疊疊,大地成了黃色的海洋,風(fēng)一吹,涌動出好看的波浪。

父親就在這時候,背上噴霧器給生了病的麥苗打農(nóng)藥,他背著噴霧器,把噴頭盡量壓下去??伤幻靼?,農(nóng)藥啥時候就跑到別家的地里去了呢?

肯定是風(fēng)。大人們在午睡,孩子們?nèi)ド蠈W(xué)。寂寞的風(fēng),碰見路上的父親,以為有了玩伴,跟著父親來到地里。父親一手握住噴頭,一手按下壓桿給水箱加壓,眼前立刻出現(xiàn)了一片水霧,呈扇形的樣子往左右飛落。麥葉、麥稈上濕漉漉的,近旁的風(fēng)也濕漉漉的。不久,風(fēng)被大路那邊的熱鬧景象吸引過去,鉆進油菜地里,與蜜蜂一起在油菜花叢里打滾,翻身??隙ㄊ菨皲蹁醯娘L(fēng)在油菜地里抖擻身子時,把有農(nóng)藥的水沫卸到油菜上,或者是還沒有落在麥葉上的水沫被風(fēng)托起來,送到路那邊去了。

靠路邊一耱?qū)挼挠筒?,煙火熏過一般,粘上了黑灰,染上了黑色,油菜垂下頭來。地頭上的父親,臉上也粘了黑灰,染了黑色,煙火熏過一般失了生機。父親在恨風(fēng),也恨自己。

父親不想低頭抬頭都看見鄰居的嘴臉,把一畝地的麥子讓給鄰居去收割。鄰居似乎不滿足,似乎沒有占到多大便宜,氣狠狠地摔門而去。

父親的身體從此出現(xiàn)了狀況。好在麥子開始灌漿了,父親有了期待。

4

一撥風(fēng)順著樹梢走遠了,而后面的風(fēng)還沒有到來——它們也許停在某一個地方歇息,也許在某一處山坳里聚集,或者正藏在廢棄的地坑院、破爛的窯洞里,等待時機成熟了,繼續(xù)趕它們的路程。木锨與掃帚,不停動著,試圖把還在遠處的風(fēng)召喚過來。曬麥場的風(fēng)漸漸大了。風(fēng)像長著一雙大長腿,從一個樹梢跨到另一個樹梢。樹梢上的風(fēng),也許穿著一件大長袍,撩起寬大的衣襟,捎帶著把揚到半空的麥子吹干凈了。木锨、掃帚,鼓足了勁,緊張地動著——如果這時稍有遲緩,就會慢下半刻鐘,場里一大堆麥子,到了夜里才能收拾完。汗水流進眼睛,眼睛也鼓著勁,盯著木锨一上一下;脊背、胸脯的汗水在襯衣上滲出大團濕,濕處不斷擴大,一些麥土和麥衣趁機黏在上面,有了厚與重的感覺;皮膚上起了許多小紅點,水濕、癢、細(xì)刺般的蜇痛隨之而來。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面對一場麥子。

面對麥子,村里早就有了一股莫名情緒。麥子上場前,最先滋生出情緒的是剛失了丈夫的杏,她去菜地割韭菜,割了一把,就坐在樹下掐那發(fā)黃的韭菜尖?!安脊取薄安脊取?,樹上的鳥開始叫,叫聲不大,卻能穿透整個村莊。杏掐菜葉的手抖了一下,停下來,杏被“布谷布谷”的聲音牽著往遠處走。面前是平展展的麥地,將黃未黃的麥子蓋過杏的頭頂。寂靜的晌午,杏覺得滿地的麥子高高在上,壓著她;而隨時都能撲過來的麥子,一個人擋不住,也受不了,杏快要喘不過氣來。不知“布谷”聲里什么東西穿透了杏的心,她抹起眼淚,眼淚越抹越多,最后水流成河。

大旦騎一輛老舊自行車,在胡同里叉住車子,想與杏開一兩句玩笑,但是他看見杏在連連抹眼淚。杏的情緒立刻感染了大旦,大旦把它接過來,想起自己。那么大一片麥地,靠一個人來收拾,不容易呀,真是不容易!大旦重新啟動自行車,邊走邊給杏和自己說話。

父親可不這么想。父親聽見了麥子的灌漿聲。太陽一出來,夜晚的潮氣紛紛潰退。光線再強一點,大地的熱力持續(xù)升高,土壤里蘊藏的豐富物質(zhì)不斷分解,以看不見的速度奔向附近虬曲的根,抓住綠色的稈,爬進干癟的麥穗,變成乳白色的奶酪,給才具雛形的麥粒解渴。

父親忙完其他活,給牛去割草。一大捆苜蓿割成后,他撩起衣襟擦額上的汗,擦臉上的汗。這時他聽到的不再是鐮刃割斷老苜蓿的噌噌聲,一種更為細(xì)弱的聲音在麥穗間流淌,那聲音細(xì)小、微弱,像小孩的吞咽聲。無邊的麥田里,有陽光,有輕風(fēng),有飄來的白云;有鳥鳴,有蟲子的呢喃;有花香,有蝴蝶的翅膀。一株株麥子挺直身子,想把這一切也灌進麥穗里。一片虛空中,此起彼伏的灌漿聲,氣勢宏大,妙不可言。父親甚至聞到了絲絲縷縷的麥香。一天晚上,父親似睡未睡間,從窗口飄進的輕風(fēng),有著稀薄的牛奶一樣的甜味,還裹著些許腥味,抑或是奶里溶化了餅干的味道。那香味長了觸覺似的,爬進父親的鼻子,爬進父親的夢里。在夢里,濃郁的麥香層層纏繞,父親醉酒一般倒在了麥田邊。

父親像村里其他人一樣,安靜不下來。早上,他照樣拿起掃帚,掃院子,掃門前的小路,甚至把不常走的坡路也掃一遍;給牛鍘草時,忘了把鍘刀另一側(cè)的穴草收回來夾進未鍘的長草中;在涼圈里晾晌午的牛,背上沾著昨夜的尿水與土混合的污漬,牛背上像誰搭上去等著曬干的爛襪子——父親竟忘了梳牛毛。

父親說,從麥子下地再到麥子成熟,要經(jīng)過九九八十一難。父親的意思是麥?zhǔn)赵诩矗藗冸m然在樹蔭下、在黃昏里,說著與麥子無關(guān)的話題,卻仍惴惴不安。因為,在靠天吃飯的村子里,麥子好不容易有了豐收的跡象,但是人們無法憑借經(jīng)驗來判斷。豐收不是靠眼睛看出來的,也不是用鼻子聞出來的,而是要用經(jīng)年的麥囤或麻袋裝出一片沉甸甸,心里才踏實。因此,村人們就像站在十月懷胎的產(chǎn)房前,徘徊、憂郁、焦慮;他們還擔(dān)心,冰雹、暴雨、蟲害、火災(zāi)和小偷;一身的體力能否支撐到最后……

整個村莊,莫名的情緒像傍晚的暮靄,在升騰,在擴散。雖然摸不著,但是人們普遍感覺到它就在眼前,就在附近的褶皺里。村里人無法安靜地等待盛大的麥子,緩緩到來。  人們開始去磨坊,準(zhǔn)備收麥季節(jié)吃的細(xì)面;把留下的黑豆拿出來曬干,趁烙了饃的鐵鍋炒一炒,準(zhǔn)備一茬麥割倒,來樹底下喝碗黑豆涼茶。有人開始往集上走,這回買來掃帚,下回買來鐵叉,再回來手里多了一把鐮刀——他們想以這樣的方式,把暮靄拖延一會兒,讓它遲點,再遲點,并想方設(shè)法把它打碎分解。

年邁的祖母感覺到一場大戰(zhàn)即將來臨,把一雙小腳從層層疊疊的裹腳布里取出來,用溫水泡,用剪刀剪,差不多花了半天時間,才把她的腳收拾利索。下午,她把去年的一捆麥稈泡進漿水中。一兩天后,她撈起泡透的麥稈編草帽辮,長長的帽辮在月夜的木凳上,泛著銀光。

5

一條小路自東向西蜿蜒而去,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從小路的一頭來。他要經(jīng)過曬麥場,到下一個地方去。麥場上,正是塵土彌漫的時刻。那人耐心地等到彌漫的塵土消散后,才慢騰騰地跨上自行車。當(dāng)木锨上的麥粒再次揚出去,麥土被風(fēng)吹跑了,但是小部分麥衣、麥草、麥秸飄飄悠悠落在掃帚頭上。風(fēng)漸漸弱了,微弱的風(fēng)逗弄著頭發(fā),幾根銀絲被撥過來又撥過去。趕路的人把風(fēng)帶走了,趕路的風(fēng)去了遠處。

父親從遠處回來,在北屋吃飯,肚子又開始鬧騰,這硌硬人的事他沒法說,放下碗出去了。他不在意鬧肚子的事,就像不在意一次感冒,好歹吃點藥再扛幾天,感冒就過去了。父親沒有因為鬧肚子去看一次醫(yī)生,他自作主張買過一點治腸炎的藥,卻沒有改變自己的現(xiàn)狀。半年時間,他找到的根源是:母親做的飯菜里油多了。因為每次把漂著油花的湯咽下肚,腸子的某個部位就有了敏感反應(yīng)——嘰里咕嚕像打雷,而且伴有陣痛。收麥時節(jié),母親往鍋里幾乎不倒油,或者父親干脆用面湯泡蒸饃來應(yīng)付自己,晚上從碾麥場回來,父親吃一碗涼面湯泡饃,直說舒服。

全家人似乎習(xí)慣了父親的這種生活方式,放松了對一種可怕的疾病到來的必要警惕。

父親變得愛打呼嚕了。晌午睡一會兒覺,呼嚕能把自己打醒,他睜開眼支棱起上半身問,誰剛才叫醒我的?現(xiàn)在幾點了?你媽把飯做熟了嗎?一連串的疑問迫不及待地從父親嘴里躥出來。父親知道,他只是歇晌,地里還有一大片麥子沒割倒,場里還有一大堆麥粒沒有揚出來。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又躺下來閉上眼睛。到了晚上,呼嚕聲更大。母親夸張地說:能抬起屋頂;能把賊趕跑;能讓路上的夜行人失了魂魄。父親睡下不久,屋子里就傳出他的呼吸聲,粗壯但均勻,與母親說的有根本區(qū)別??墒遣淮髸?,屋子里就響起呼——嚕、呼——嚕的聲音,帶著平穩(wěn)的節(jié)奏,像人背著一捆柴草在爬山,迎面走路的人,老遠能聽到他肺部的急救聲。再過不長時間,父親的呼嚕大作,像食管里塞滿了東西,吭吭哧哧,間或停頓的那一刻,很讓人擔(dān)心他的氣出不來。母親被吵得睡不著,或者怕他氣上不來,推一把父親,身邊的呼嚕聲暫時停止了。緊接著,父親把上次的情形再重復(fù)一遍。父親的身體里好像住著一個魔鬼,直到天亮,太陽才能把它趕到角落里去。

這魔鬼肯定是風(fēng)造成的。父親常年與風(fēng)打交道——當(dāng)柔軟的風(fēng)吹醒大地,父親就急著往地里播化肥;麥穗要揚花,父親就盼著風(fēng)來授粉;麥粒曬干后,父親嘴里打著呼哨叫來風(fēng),幫他把麥粒從麥衣麥秸中撈出來。肯定有一天,風(fēng)鉆進了他的身體,但是沒有人知道風(fēng)從哪里來。父親睡覺時,藏在身體里的風(fēng)趁機出來。首先是三月的風(fēng),三月的田野上還殘留著去年沒來得及拾取的地膜紙,風(fēng)吹過去,地膜紙忽閃忽閃,弄出嗚嗚的響聲;忽然,風(fēng)就走進了六月,鉆在一片密密的玉米林里出不來,寬大的玉米葉上留下嘩啦的聲響;風(fēng)不停地走,走到秋天,樹上的葉子落了,風(fēng)無所依靠,趴在枝頭吼叫。晚上,各種聲音從父親的嘴里出來,變成他的呼嚕聲。風(fēng)還有可能走進冬天,制造這世上悲戚的哀鳴,只是誰也不知道罷了。

魔鬼一樣的風(fēng),在父親的身體里亂竄,他的脾氣變得有些古怪。

母親娘家嫂子和侄女來村里找神婆問婚事,雨天路滑,遲走了兩天。第三天早上,雨停了——事實上第二天下午雨就停了,太陽出來了。父親蹲在院子里有陽光的地方,與他的小兒子在同一個臉盆里洗臉。不知什么原因,父親訓(xùn)斥開了,好像鉆在他身體里的風(fēng),跳過三月徑直到了六月。母親說,父親生了很大的氣。母親在她的記憶里搜索了半天,也沒有找到與之相似的場景——父親摔了毛巾,差點踢翻臉盆。母親娘家嫂子臉上火辣辣的,在炕上坐不住硬要走,母親好不容易勸住她們。兩家的來往,從此似乎多了些疙疙瘩瘩。

沒過多久,父親發(fā)現(xiàn)一塊收完麥的地里,地界石像長出了腳,往他的地里走了足足有半尺。父親睜大了眼睛,盯著地界石看了三天,想找到一些蛛絲馬跡,然后讓走過來的石頭再走回去。第四天,那塊地界石紋絲未動。父親走進他的大哥家,兩個人柔軟地說話,不過,這只是開始。接下來的話,讓父親徹底改變了風(fēng)格,他猛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似乎蜷縮在父親身體里的魔鬼也驚醒過來——它變得在大白天也能施咒——它爬上父親的胳膊,爬上父親的脖子,爬進父親的眼睛,在魔法的引領(lǐng)下,變成一條條施法作怪的青色蚯蚓,把父親引進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死胡同。父親的嘴里發(fā)出秋風(fēng)般的吼叫。父親拿一把撅頭,挖掉地界石,又挖來兩棵樹往左挪了挪,栽在原來的地畔上。沒有了同伴的樹,站在田野的兩頭,像兩個灰頭土臉的人,在未消的怒氣中,相望著卻不靠近。

父親身體里的風(fēng)無可挽回地走進了冬天,一天晚上,它倔強地在夜色里橫沖直撞,似乎集中了所有的力量,在屋后怒吼,在樹梢上號叫,怎么也不肯離去。父親在他身體里魔鬼的折磨下,呻吟著倒下去,倒在癌癥的深淵里,然后閉上疲憊的眼睛。

6

曬麥場邊的一枚柳葉動了,懸在空中的白帽繩動了,風(fēng)又漸漸大起來,麥場上再次出現(xiàn)塵土彌漫的樣子。

父親走了,曬麥場還在,麥場上的風(fēng)起起落落。

風(fēng)在走著自己的路程。不過,這里不是它們的終點。這里,只是它們艱難跋涉時留下的一個腳印。許多個腳印留下來,許多個腳印,又被趕路的漫漫黃沙覆蓋和掩埋。就像父親,留下了那么多的腳印,卻被不斷涌來的晨露、陽光和晚風(fēng),撕碎和消融,我能記住的,只有思念的縫隙里心口上多出來的裂痕?;蛟S,就連那個裂痕,也會被趕路的風(fēng)帶走。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編輯:黃飛責(zé)任編輯:吳樹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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