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康
一個人年輕的時候一定要好好讀幾本書,這樣一生受用。特別是孩童時光感觸很深,抓不住一生都會有缺憾。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人對此感觸很深。
因為歷史的原因,我們這一代人一出生,就有饑餓等著了,可是有一樣東西確實緩解了我的饑餓感,那就是聽姐姐給我輕聲誦讀她喜歡的書,聽著聽著便把什么都忘了,包括很惱人的饑餓感。多年后讀劉半農(nóng)先生的《餓》,特別感動,覺得那個坐在門檻上“把一個手指頭放在口中咬的孩子”就是我。印象最深的是姐姐讀《閃閃的紅星》,老期待著漫山紅遍的時候一切都好了。讀到更多的書是我十幾歲以后的事了,一次隨大人走親戚,大人們總有說不完的話,我無事可干特別無聊,親戚打開一個加鎖的木箱子,里面全是書,還有整摞的雜志,有全套的上?!段乃噷W習》,還有全套的《星星詩刊》。我就是在那時候看到錢谷融先生的《文學是人學》這篇文章。雜志還給親戚了,這篇文章我偷偷裁下來保存了起來。我翻得最多的是馬列經(jīng)典作家論文學的書,書名我忘了,精裝版的。我想賴著不還,親戚催得緊,最后當然是依依不舍地還給人家了。還記得有本作家談寫作的書,書名叫《作家談創(chuàng)作》,中青社1955年版的,收錄的是丁玲、老舍等20余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談,他們的作品是怎么創(chuàng)作出來的,我總算多多少少明白了一點。蕭殷的《與習作者談寫作》也很實惠。后來才知道我那個親戚是個文學青年。
一踏進大學的門,沒有書讀的窘境就算徹底結束了,除了上課,我就泡圖書館,一個借書證一次可借三本,我就查好書目,借同學的借書證再借幾本。那時精力好看得快,一兩天一本書,一本書看枯燥了,換另一本。20世紀80年代初,美學大興,凡美學的講座我都聽,看了朱光潛、蔡儀、王朝聞等,還購買了克羅齊的書與黑格爾的書,及《西方美學史》《當代西方美學》。特喜歡克羅齊的《美學原理》《美學綱要》,朱光潛先生翻譯的。這兩本書在我案頭放了好多年。黑格爾的《美學》兩冊讓一個同學借走了,至今未能還我。其次看得最多的就是詩歌了。那時候朦朧詩方興未艾,我在中學寫過的一首詩“轟動”了。詩名叫《啊朋友,你可知道她為什么生氣》,內(nèi)容是虛擬的,寫主人公是一個美麗的姑娘,因為太美,好多人對她嫉妒得不得了,得不到周圍人的理解。語文老師講評的時候用四川話給全班同學朗讀了一遍,效果好極了,引得同學們滿堂大笑。我當時發(fā)誓不再寫詩歌了。文學社成立后,我又對詩歌蠢蠢欲動了。能看到的詩歌都看了,郭小川、艾青、蔡其矯的,還包括田間、賀敬之、柯靈的,馬雅可夫斯基、歌德、海涅、拜倫、雪萊、惠特曼、聶魯達的。我最喜歡的是聶魯達,他的《馬楚比楚高峰》,讀后內(nèi)心特別震撼,在遇到艾略特之前我用心最多的外國詩人就是聶魯達。另外要提的就是流沙河先生編著的《臺灣詩人12家》,12位臺灣詩人都堪稱意象大師,這一點給我印象很深。還有幾位朦朧詩人的作品,碰到我就看。特喜歡顧城的詩。他的《門前》至今還抄在我的一個筆記本上。讀到更多的國外詩應該是大學畢業(yè)以后了。有一本書我想特別提及一下,就是趙毅衡先生編譯的《美國現(xiàn)代詩選》,在這本書里我第一次接觸到艾略特、龐德、斯蒂文斯、羅杰斯、肯明斯的詩。好長一段時間朋友們都把我的創(chuàng)作劃歸到新散文之列,后來又劃歸到在場主義,其實我自己覺得把自己的文字劃歸意象主義更合適,姑且稱之為新意象主義吧,因為意象主義在英美詩歌里已經(jīng)發(fā)端好長時間了。我的散文是艾略特、龐德、斯蒂文斯、羅杰斯、肯明斯詩歌的最大受益者,他們都堪稱意象主義大師。
20世紀90年代初,我與詩歌的緣分就基本結束了。我在另一所大學里開始研究新儒家。我讀了梁漱溟、熊十力、賀麟、馮友蘭、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錢穆、成中英、余英時等的不少論著。研究新儒學必須精通宋明理學,要精通宋明理學,朱熹就是繞不開的一個人物。我系統(tǒng)地看了《二十四史》,就是在讀《二十四史》的時候與明代大詩人李夢陽相遇了。一耗又就是十年。李夢陽的作品要讀,李夢陽同時代有作品的人全得讀,包括李夢陽的門人弟子詩友師友,乃至敵人?!兑唤y(tǒng)志》《明實錄》閱讀量特別大,都是典藏書,復印受限制,我就手抄。那時候師大典藏部一周6天至少有3天是不開放的,一般周一是職工政治學習時間,周三是職工業(yè)務學習時間,周四五還有黨團員學習時間,老覺得時間不怎么夠用。我的研究成果是《李夢陽年譜》,那是國內(nèi)的第一部李夢陽年譜。
老沉浸在古籍里不是個辦法,20世紀90年代后期,我又開始重操舊業(yè),寫隨筆,也寫散文。有一篇千把字的散文被《中華散文》刊載后,被多家報刊及年選選載,我當時很興奮,此后便專注于散文了。開始寫散文那幾年自我感覺很好,第一本散文集出來后,寫作的第一個困難期來臨了,不能寫的時候,那就讀讀書。西方的思想家包括哲學家的著作可以說都接觸了,最受益的是尼采、本雅明、巴特、福柯、榮格、德里達、拉康等哲學大師,及喬伊斯、貝克特、西蒙、格里耶、卡夫卡、伍爾夫等文學大師??茨岵?,不能不看叔本華。尼采親口說過,“在萊比錫期間,他偶然地在一個舊書攤上購得了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書,欣喜若狂,每日凌晨2點上床,6時起床,沉浸在這本書中,心中充滿神經(jīng)質(zhì)的激動。”后來他回憶說,當時他正孤立無助地經(jīng)歷著某些痛苦的體驗,幾乎瀕于絕望,而叔本華的書就像一面巨大的鏡子,映現(xiàn)了世界、人生和他的心境。覺得叔本華好像專門為他寫了這本書一樣??纯ǚ蚩愕每磩P爾凱郭爾,看海德格爾又得看薩特,看波德萊爾你得看本雅明,看貝克特必須看喬伊斯,看貝克特順帶連法國新小說也看了。只要你上溯三代下溯三代了,總有讀不完的書。這個大師方讀罷,那個大師早在等你讀了。所以我在一個訪談里說,我不僅是艾略特、龐德、斯蒂文斯、羅杰斯、肯明斯詩歌的最大受益者,也是喬伊斯、貝克特、西蒙、格里耶、卡夫卡、伍爾夫小說的最大受益者,還是尼采、本雅明、巴特、???、榮格、德里達、拉康等哲學大師的受益者。在他們的啟示下我解決了我文字的結構問題,也解決了我文字的敘述問題。一晃西方的東西特別是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東西又耗去我十年多的時光。
閱讀的意義并不在于我們讀了什么,讀了多少,而在于我們始終保持對閱讀的恒久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