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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老頭子(王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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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選

大概是二〇一三年吧,在書店,無意中翻到汪曾祺的散文集——《歲朝清供》。隨便讀了幾個片段,很合胃口,便帶回了家。

書是慢慢翻的。那時候,我還在南城根,一個人借居在城中村,打發(fā)著日子。下雨天,雨落在昏暗的院子,落在護欄上,落在水泥井臺邊,也落在一個少年盛滿霉斑的心事上。無所事事,便讀幾篇汪曾祺的文。有時候,睡前,也翻幾頁。整個城中村都安靜了。

我已記不清那本書讀了多久。但每一篇文章,都是喜歡的。好多人的文,不耐讀。第一遍,像吃西餐,新鮮。但第二遍,就沒意思了。汪曾祺的不,是家常便飯,是故鄉(xiāng)味道,即便常吃,也不膩。是有感情的。

汪曾祺的文,純粹,真誠,有意趣,有人情味、煙火味、眾生味,甚至好玩、天真?,F(xiàn)在寫文的人,好多都愛端著,很死板,跟廟里的泥塑一般,不近人情。

汪曾祺性格極好,一輩子,一副好脾氣。我們即便再轉(zhuǎn)世一次,也是做不到像他那樣的。

八十年代,去伊犁,坐車,他被塞進一些箱包縫隙里,半路爆胎,還讓下車打氣,真是被司機欺負美了。可他只字不提,就壓根把那沒當(dāng)回事。一九五八年,他被下放到沽源壩上的“馬鈴薯研究站”。他一個人,并不孤獨,無聊,絕望?!白鴮σ粎不ā保斡晌萃鈮紊系娘L(fēng)刮過草叢、刮過蘑菇圈、刮過一個時代的骨縫。多年以后,他回憶起那段光景,沒有什么抱怨和憤懣,倒是有一些眷戀了。這真難得。他的兒子有時喊他“老頭子”,孫女也跟上喊“老頭子”,他可不怒,樂呵呵地應(yīng)著。還說“現(xiàn)代化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闭媸强蓯邸⒂腥さ綐O致了的老頭。

汪曾祺,還愛吃?!坝忻牟怀該圩?,有腿的不吃板凳,大葷不吃死人,小葷不吃蒼蠅?!边@是他說的,嘖嘖,你瞧,這老頭子,活生生秒殺所有吃貨。他才是真正的美食家。汪曾祺不光愛吃,會吃,還會做,自己下廚,請一幫朋友,來嘗。老一輩的文人,大都有一手好廚藝。而且請客,都是在自己家,老舍也是如此。

現(xiàn)在要找這樣一位有意思的先生,實在太少了。

汪曾祺甚至影響了我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我大多時候一個人生活,是怕極了爬鍋爬灶的。煙熏火燎,滿手油膩,末了還有洗刷,實在是麻煩??煽戳死项^子的文章,發(fā)現(xiàn)做飯也是一件有趣的事。人一輩子不就活個有趣嘛。吃,重要,但為了吃,這個過程,也很有意思。一碗飯、一盞茶、一壺酒,怎么都可以下肚,將就湊合也好,冠冕堂皇也罷,但能把這些瑣事當(dāng)回事,找著樂趣就不一般了。于是,后來,平時有空,也便圍著鍋灶屁顛屁顛轉(zhuǎn)了。怎么炒菜,如何下面。哪個菜葷炒,哪個菜素吃。一勺鹽的多少,一滴醋的先后。都藏著秘密,而這秘密,只會留給掌勺的人,留給用護襟一邊擦手一邊看客人舉箸的人。這幾年下來,雖炒不出什么大菜,但家常味道還是能出手的。尤其炒麻食、炒面片,基本是可以上得了臺面。

我性格里的那種隨遇而安、懶于爭搶、與人為善,也是從他那里學(xué)來的。

這兩年,讀汪曾祺的文章少了,但從他文章借來的那股“氣”一直努力保持著,雖然很拙劣,也偶爾走樣。那本《歲朝清供》的書,后來,送給開書吧的朋友了。但有時,想隨手翻翻,卻沒有了,難免有些后悔。雖然還有其他版本的,可不太喜歡那些裝幀、排版,都太隨意,真把老頭子不當(dāng)回事。我依然還是懷念那本書,小32開,精裝,淡紫的封面,烙著書名,白色的字。很素雅,像極了他的故鄉(xiāng)高郵一帶的河塘。書所用的紙,輕型,偏黃,排版也疏朗,楷體字。這個和他的文風(fēng)是很搭的。恬淡、隨性,都是風(fēng)雨故人事,都是咸菜慈姑味,都是秋末雨后寒蟬的寂寥聲。

我讀汪曾祺的那兩年,他還相對冷清著。書店他的書,會放很久,落了塵。人們張口閉口談?wù)撝ǚ蚩ā⒖柧S諾、卡佛,談?wù)撝灰贡t的詩人,似乎人們已走進世界文學(xué)的中心,已成為時代文學(xué)的在場者,可真是如此嗎?只有汪曾祺,依舊不緊不慢地活在他的文章里,過著自己酸甜苦辣咸的日子,寫昆明的人,寫高郵的事,寫北京胡同里的吆喝聲。

今年過來,汪曾祺似乎被更多的人關(guān)注到了,有些“火”??珊枚鄸|西,只有在其冷清時,才是警醒的,才能得其味。眾聲喧嘩,終不過是虛弱世界的假象,終了還是一川煙云,了無蹤影。

說私心話,我是不喜歡先生“火”的,他的活法,他的文本價值,他對我們庸俗時代的折射意義,就在那里,誰也忽略不掉。喜歡他,就和他一樣,安安靜靜讀書。如果抬著他,像尊神,滿大街晃悠,估計他也是反感透頂了的。再說,人都是有私心雜念的。好東西,總會想著據(jù)為己有,怕別人分享。喜歡汪曾祺,也一樣,怕被更多的人擁有,一來有失落感,二來怕被過度關(guān)注和消費,難免就俗氣了。

有人評價他是“最后的士大夫”,我想這是不妥的,也是他所不喜歡的。他是新派的人,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只是寫了一些傳統(tǒng)的、民間的、過去的、市井的人和事罷了。他還是喜歡人們叫他“老頭子”,就像他的孩子一樣。如此親切,有人情味。

編輯:吳樹權(quán)責(zé)任編輯:吳樹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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