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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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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想匍匐于原野大地,將根須探入其深處,與谷物的眼光同步,你會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幽深的世界,紋理里藏匿著格局恢弘、精神澄明的風(fēng)骨和氣節(jié)。

??????? 第一個出場的必須是它,就像一場演出中的大戲,必須有著震撼人心的力量,而水稻,自然是谷物大軍中那個首當(dāng)其沖的領(lǐng)軍人物。

春風(fēng)給自然萬物群發(fā)了一條信息,花草樹木昆蟲鳥獸如約醒來。

??????? 是三月。父親將曬了一天的稻種裝在麻袋里,袋口系好繩子后浸泡在池塘里,繩子的另一端系在一棵歪脖槐樹上。兩天后,父親將它打撈起,碼放在屋角,蓋上稻草,不時給它噴水。幾天后,潮濕的稻種被焐得紛紛開了口,露出嫩黃的彎芽。父親的手在侍弄那些帶著溫度的稻種的時候,溫柔得如同在撫摸我們的臉龐。他將稻種挑去田邊,再裝在篾蘿里,卷起褲管,挎著篾蘿沿著田埂或是下到田溝里,將稻種一把一把地撒在之前整理好的秧田里。

??????? 秧田整齊得如一塊塊漂浮在水面上的黃豆腐。

??????? 合格的農(nóng)人都是田野里的設(shè)計師,目光就是他們的測量工具,誕生在他們手中的菜地、秧田,卻都是一件件線條流暢,擁有美學(xué)效果的藝術(shù)品。

??????? 稻種在柔軟的黃泥上落地生根,長出秧苗。秧苗長到一拃多高的時候,就要拔秧移栽了,拔秧的早晨父親會在秧田邊燃放一小掛鞭炮“開秧門”,噼里啪啦的爆竹聲里顯現(xiàn)出幾個月后的大豐收情景。父母彎腰弓背在田里勞作的樣子,充滿了對大地的敬畏之情。

??????? 我不會插秧。我曾經(jīng)插過大約一平方米的秧苗,雖然之后我每次注視著它們的眼光都充滿祝福與憐愛,希望它們長大后抽出的稻穗力壓群雄,好讓我在小伙伴們面前炫耀:我插的秧苗,長出的水稻又多又好。但水稻收割的時候,我栽的那些,顯然比其他的水稻要低矮一大截,稻穗干癟。母親說是我栽的時候按壓得太深,泥巴淹沒了秧苗的心。心被蒙塵的人是生活的傻子,看來水稻也是。

??????? 陽光雨露、日月光輝是上天給人間最好的恩賜。

??????? 水稻懷孕的時候最美。水稻懷孕的時候,我蹲在田埂邊,看著它腫腫胖胖的身體在碧綠的稻葉下面沉睡,總是忍不住要去摸摸它。不消幾日,它們掙脫束縛,探出頭來,驚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那時候的稻谷是青綠色的,癟巴的。水稻抽穗揚花的時候,最好是風(fēng)和麗日沒有雨水的日子,授粉均勻,秕谷才會少。

??????? 稻葉變黃,稻穗彎腰的時候,如人知天命,學(xué)會了彎曲,但骨子里穿行的是浩然正氣,不然它纖細的腰身,怎么能經(jīng)得起稻穗的沉重。

??????? 農(nóng)歷六月,雙搶季節(jié)。田野里的景象真的能用熱火朝天來形容。天氣太熱,父母在田間勞作,我在家熬好一鍋綠豆湯,再提來沁涼的井水“冰鎮(zhèn)”后,送往田間給他們解暑。

??????? 捆扎好的水稻堆碼在稻床上,靜靜地等待著稻草和稻谷分離的疼痛時刻。

??????? 我家的谷倉在廚房里,靠著墻角用青磚和水泥修砌的,在正面開了一個約六十厘米見方的倉門,平時用木板封上,防止老鼠潛入。扒稻谷出來碾米的時候,父母總是派我們進谷倉,稻谷進入鞋子的感覺不好受,但我踩在那些像流沙一樣的稻谷上時,有很大的滿足感。我知道,我們一家人的口糧,都存在這個谷倉里了,那些黃燦燦的稻谷,是我父母揮汗的成果,也是我們健康成長的后盾。

??????? 很多時候,我端著一碗雪白的米飯,總是想到它的前世。一粒水稻,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打和時間的洗禮,經(jīng)過暴曬和機器無情的碾壓,經(jīng)過高溫的蒸煮,才蛻變成白皙的米飯粒兒。

??????? 水稻占據(jù)了家鄉(xiāng)田野的大半江山,所以小麥只是田野里詩意的配角,從不與水稻爭鋒。

??????? 我對于麥子的所有印象,大都定格在冬日被白雪覆蓋的場景上?;蛟S,與小學(xué)課本里那句“冬天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有著莫大的聯(lián)系,于是在白雪中沉睡的麥苗的樣子,捷足先登,霸占了我對它的記憶。

??????? 雪霽,整個世界是靜的,大地從沒那么干凈過。青綠的麥苗尖隱約在白雪間,隨著日照,一寸一寸露出身子,羞澀而內(nèi)斂,像閨中女子一步一頓走下閣樓來。

??????? 種植麥子,無需像稻子那樣繁瑣地育秧,也無需給它侍弄一塊豆腐腦一樣的秧床。晚稻收割之后,簡單地翻下田土,直接將麥種撒下,任由它自生自滅。不過它們頑強得很,要不了幾天,麥田里就會豎起無數(shù)支嫩綠的小短笛。種植在地里,要繁瑣一點,但這樣生長出來的麥苗要茁壯一些,也便于收割。

??????? 年輕時候的麥子我是喜歡的,長得半人高了,綠油油的,站在老家門前的塘埂上,環(huán)視整個田野與山岡,成塊成塊綠色的麥苗在風(fēng)中搖曳,麥浪傳遞過來的青草香與大地的深情,此一時,閉上眼,我似乎還能聞得、感受到。

??????? 麥子老了,鋒芒畢露,扎人得很。

??????? 我不喜歡年老的麥子。從前,麥子脫粒不能依靠脫粒機,只能將它們平鋪在稻床上曬干,母親揮動著竹制的鐮枷,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直到那些麥粒脫離麥穗。我看到母親臉上大顆大顆的汗珠滴落在麥子上,我不知道那些麥子作何感想,但我的心是疼的。這是一項費時費力的活,母親的胳膊第二天肯定會痛得舉不起來,往往在這樣的勞累之后,體質(zhì)不好的母親總會生場小病,頭疼腦熱,食不知味。我穿過寬闊的田野,輕車熟路地去另外一個村子找赤腳醫(yī)生。吊瓶掛在床頭,透明的葡萄糖液體順著滴管流入母親的體內(nèi)。母親睡著了,但眉頭緊蹙,翻身的時候發(fā)出痛苦的呻吟,我從那呻吟聲里感知到了母親身體里那些疼痛的因子正在肆無忌憚地蠶食著她。

??????? 那個時候,我恨透了那些麥子。

??????? 麥子剛收上來,鄉(xiāng)親們總會第一時間去磨面粉,然后每天早晨和面后用油煎成小麥餅配稀飯食用,能夠抵擋一上午勞作所產(chǎn)生的饑餓。

??????? 那時候的面粉不如現(xiàn)在的精細潔白,少許油煎出來的小麥餅粗糙板結(jié),讓我難以下咽。但爺爺不這樣認為。他說,你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吃。然后又說起那些陳年往事,說他們那個時代連稀粥野菜都沒得吃,樹皮都吃過,說我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和姐姐上學(xué)之前,他總要往我們手中塞一塊小麥餅,不敢觸怒他,我們只能接過,但往往我們走到半路的時候就扔了。那時候卻沒有一點兒愧疚感,無論是對小麥餅,還是對爺爺。

??????? 我讀三年級的時候,爺爺去世了。他塞給我們小麥餅時的情景,永遠定格在了我童年的記憶里。

??????? 多年以后,父母都離開了鄉(xiāng)村,母親再也不會因為繁重的農(nóng)活而累病了。同樣脫離農(nóng)村的我,對成熟的麥子的憎恨之情也慢慢淡了,甚至對年老的麥子的顏容也慢慢淡忘了。

??????? 市場里只有經(jīng)過深加工的麥子——精面粉,但那已經(jīng)不是最初的麥子了,我知道。

??????? 寒冬臘月,歲將盡,年的味道愈發(fā)濃了。村子里因為外出務(wù)工人員的歸來以及放寒假在家的孩子們而變得生動熱鬧起來,煙火味也更濃了。腌制臘味、蒸米餅、蒸米面、裹粽子、做豆腐,鄉(xiāng)親們忙碌了一年,稍閑了,似乎要把所有的美食都集中在春節(jié)時食用。除了做豆腐,其他的美食都可以在家自行制作完成,唯獨豆腐,需要去豆腐坊制作。早晨,父親挑著一桶已經(jīng)泡發(fā)好的黃豆和一捆干柴去往豆腐坊。

??????? 做豆腐第一步是磨豆子,用的是石磨。父親推磨,我往石磨里添加成比例的豆子與水,經(jīng)過碾壓,豆子粉身碎骨,與水融為一體,乳白色的生豆?jié){從石磨邊緩緩流出,淌落在下面的木盆里。

??????? 黃豆打碎了自己,一去不復(fù)返,再也回不到從前,但它重新塑造了自己。豆腐塊靜謐的呼吸中,隱藏著它的前世。

??????? 寒風(fēng)呼嘯,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木桌上的火爐里,以豆腐為主,素肉為輔的火鍋正熱氣騰騰,涮上一點香菜、菠菜,那是能夠驅(qū)趕寒冷的最佳美食。暖暖的氣流在屋子里游弋,環(huán)流,不動聲色,但肆無忌憚。

??????? 就像此刻,暮色四合,我坐在這里與這些橫豎撇捺方塊字癡纏,廚房里的玻璃碗里,正浸泡著一些黃豆,明天早晨會成為我們的豆?jié){。??

??????? 我們對自然的認知其實是淺薄的。就像一棵豆苗,一枚豆莢,一粒豆子,一塊豆腐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我們看到的只是我們看到的,而那些隱秘的精神連牽,是神沒有賜予我們發(fā)現(xiàn)的權(quán)利。

??????? 當(dāng)下的我生活在被鋼筋水泥包裹的城里,偏愛養(yǎng)花草,有時我想,我所愛的或許并非是花草本身,而是在我的呵護下,花草在泥土中茁壯成長,開花結(jié)果的過程,一如看著那些農(nóng)作物在我童年的時光里葳蕤生長的過程。

編輯:吳樹權(quán)責(zé)任編輯:吳樹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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