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國榮

西峰在旱塬，塬叫董志塬。董志塬本無自生水，自來水，水從哪來？從天來，從井來，從提灌來。西峰地屬西北，亙古荒旱，東風不興，冷暖空氣不遇，則無雨潤。天不下雨，地上就干，就旱；雨來，地里就有墑，墑飽。成百上千年，董志塬就這么個情況，董志塬腹地的西峰也是這么個狀況。所以，走遍西峰發(fā)現(xiàn)，從前的人住在山邊、溝浜的痕跡密密麻麻，而塬心的印跡很是稀疏。人普遍居于離水近的地方，可見西峰的水缺至極。中國打井技術(shù)，至少到了漢代便已成熟，西峰就住在農(nóng)業(yè)發(fā)達的關(guān)中盆地不遠處，井水卻不能普澤人民，何也？董志塬土厚，水層深，一般家戶財力人力不及。西峰名稱里有一個峰字，所謂峰，必是突兀的高山，是山峰聚合之地，西峰呢實則平地。一般而言，峰下有水，漫漶溪、流、河、湖，西峰無峰，又兀在一爿高原，當然無溪無流無河無湖了。西峰有澇壩，澇壩一般在村口，是村子里的人堵截、迎接天雨的地方。冬天大雪融水，春天細密雨水，夏天暴烈雨水，秋天綿綿雨水，都有可能進澇壩。只不過冬春水小，未必能洇濕澇壩的底足，而雷暴雨、秋雨，水量大，有可能溢出澇壩。水從澇壩漫出，水頭揀低矮的路面淺溝游弋，就像水蛇或蚯蚓，小蠻腰晃啊晃，翻啊翻，頭尾一齊擺動，煞是有趣。又像是水做的蝌蚪，頭在澇池，尾巴在外，澇壩水面有多大，蝌蚪的頭就有多大，溢出的水頭有多長，蝌蚪的尾巴便有多長。所以，村子里的澇壩，便是村子里的一塊濕地，春以夏，夏以秋，澇壩周圍，總是讓洗衣服、飲牲口的人弄得濕漉漉的。澇壩邊沿草生草長，漫長的冬，則衰草一片，農(nóng)家的雞豬狗，野來的鳥獸蟲，都覓得一棲樂土，忘乎所以。

大塬喊渴。人從山下汲水，由井底絞水以及靠天灌水，終遠水解不了近渴。大約是人民公社誕生時代，西峰西的溝邊，立上來幾根豎管，是引巴家咀水庫的水管。與水管銜接，西峰搞大會戰(zhàn)，挖渠，掏溝，讓平展展的塬面，出現(xiàn)了縱橫之水槽。渠通之日，便是來水之時。水嘩嘩地流，西峰河流頓生，這是一番怎么的天翻地覆，氣象萬千呢。終究水源不足，水流難繼，西峰人工河無疾而終。本來可以比無數(shù)澇壩有氣勢的濕地，亦有始無終。那些至今守候在一片片田地間的溝渠，成為西峰人向往河流向往濕地的一個悲催標記。 大約2000年前后，西峰南，靠近董志鎮(zhèn)小崆峒溝頭不遠處，人工湖的出現(xiàn)，著實給西峰人一個大驚喜。這個叫南湖亦被譽名為天湖的地方，是在平塬掏了一個深坑，實際上很相像以前西峰地坑院的滲坑，接納西峰城里來水。西峰的雨季，一般在一年當中的七月后九月前，雨水小則罷，水大則爆路。大水漫過，塌窯塌莊子，淹路淹房子。西峰城北高南低，水往低處走，大水下小崆峒，正好順地勢做就了一個南湖。南湖就像西峰南的一個大澇壩。此澇壩不是真的湖，卻像湖又像海。海納百川，水面浩大。南湖納水，的確是一次有益嘗試，古之人的澇壩技術(shù)與今之人的橋湖河技術(shù)以及城市海綿技術(shù)，相得益彰，水面擴而大之，草樹面擴而大之，逐年累月，三千畝規(guī)模的西峰濕地形成了。

西峰是典型的北方地區(qū)，季節(jié)不像華北某些城市那樣四季分明，西峰冬長春短夏長秋短，每年差不多十月下旬雪上加霜，五一前后真正溫暖，遇閏年還要稍稍押后，而六月乍初猛可天氣炎熱，正午之熱，若西安若鄭州，暑熱難熬，八月底九月初，秋意漸濃，涼爽透徹肌骨，冷冬如影隨形。濕地因是景色換變，個個不同，卻各是特色，不能單說哪季好哪季不好。可以想見西峰濕地，在那夏天某時，湖在中央，水色清淡，一片汪洋。風不徐來，水波不興，風來，水面瀲滟，小浪追逐，趕至邊岸，眾浪合一，一起拍岸，卻是高高起輕輕下，像是情侶間的嬉鬧，似打非打，實際親昵。圍湖，是綠地，綠樹，再遠，便是綠色的莊稼及色彩斑斕的農(nóng)舍。樹是新植得多，老樹大樹少，一律像一把把綠傘，綠帽，周圓地舉起來，撐在眾草眾田眾屋之間，仿佛湖的眾多警衛(wèi)員；在那秋季某時，秋風西漸，涼意依依，綠不自勝，色變深，變濃，變重，爾后又變黃，變紅，變黑，終而草枯葉落，秋風掃落葉，草成一個個微微禿起堆，樹成一個個禿樁禿柱。零散的深綠是有的，那是柏樹松樹之類的不落葉樹；在那冬季某時，大風起兮云飛揚，白雪紛紛揚揚，平展展的塬上落滿平展展的雪，一切皆雪，濕地曠達，好一派白茫茫純潔世界；在那春季某時，萬物逢春，草樹吐綠，春光明媚，春燕銜泥，鳥語花香，湖水重獲生機，水質(zhì)澄澈，小魚翔集，濺起一圈圈漣漪，水波卻是不興，水面倒影的是藍天白云，一行行雁陣。這大雁，是不是范仲淹說的去衡陽之雁歸來，今之人怕是不好肯定亦不好否定了。

我在2020年夏日，與朋友去西峰濕地游玩，登觀景臺，徜徉彩虹橋，一望無際的湛水，一望無際的綠樹，一望無際的蘆葦，一望無際的五色花朵，皆收眼底。人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我觀那水，分明天水，天湖，天河，是上蒼賜予西峰的眼睛和鏡子。眼睛是明亮的，鏡子也是明亮的。眼睛看世界，鏡子察自身。站得有多高崛，觀察世界就有多遙遠。鏡子多明亮，內(nèi)容就有多深邃。從這個層面上，可以說，圍繞這浩渺之水形成的濕地，是西峰精神之沉淀，是西峰思想之深度，是西峰的詩和遠方。它的脈絡(luò)，接續(xù)公劉的鏗鏘履跡，接續(xù)《詩經(jīng)》的綺麗風雅，接續(xù)義渠的煌煌武德，接續(xù)南佐的綿長文韻。接續(xù)王符哲學，接續(xù)付玄新賦，接續(xù)范仲淹的《塞下秋來》，接續(xù)李夢陽的《如夢令》。西峰的思想，往古而今來，于此天然契合，輝煌而璀璨。這也是天人合一。從這個角度來看，西峰南這一處濕地，已經(jīng)不僅僅是供人游覽的一塊勝地，而是這個年青城市陶冶情操之所，精神所依之所。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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